夺新妇(二)

    “小姐!”

    霜竹的声音里带了一丝焦急和慌张。

    “明远巷附近不知从何涌来一群流民,听他们嘟囔像是要去哪领什么东西。”

    “他们人太多,暂且将我们与走在前头的木樨他们分开了。”

    她千叮咛万嘱咐:“小姐,您可千万别下轿,也别自取红纱张望。我现在就去找人,不会耽误吉时的。轿夫都是咱们晏家的人,您别怕。”

    “诶——”

    “霜竹你——”

    不待说完,晏琤琤仿若身旁有一阵风掠过。侧边似是轻了轻,霜竹身上那股熏香渐淡去。

    她垂目凝盯这腕中子镯,仔细回想霜竹急匆匆的话语里——“领什么东西”?

    这阵子,各富家大族的确广行善事,大施粥铺,更有甚者不间断地发放茶饮,以消初暑。

    今日大婚,应是无人再开粥棚,以避免出现骚动。即使流民们早已是规矩领粥,不会再像最初进城那般粗野。

    现在这股流民这般毫无规矩,那能领的东西,要么昂贵不已,要么限量限时。

    花轿飘飘然地抬了起来,又继续前行,瞬间拉回了晏琤琤的神思。

    “小姐。”

    霜竹气喘吁吁的声音再度响起,许是奔波劳累,嗓音喑哑不少也低沉不少。

    “我派人打听了,这混乱说是光禄寺卿大人家的下人看错了时辰,提早发放了喜银。”

    “第一次瞧见不是主家却发放喜银。”

    光禄寺卿是斯钧大人,其妻是郭纯贵妃的胞妹,其祖上是护国公旧部。

    霜竹不知有这一层关系在,如此惊呼倒也不稀奇。

    “现在前头有些混乱,但武夫在开路,喜婆说不会耽误吉时。王府那边已派了人过来接咱们。”

    “小姐,您坐稳。咱们得走快点。”

    晏琤琤应了声,再次伸手抓紧了扶把。

    -

    皇亲贵戚娶亲,婚事流程自然要比寻常人家繁琐且精致。

    两名出轿小女微拉着晏琤琤的红袖,牵着她往前走。跨马鞍、越火盆、踩花生、浴蜜枣……

    因上一世的经历,晏琤琤的一系列动作自然是行云流水,姿态美妙婀娜。

    直至只剩入堂前的最后一道,迈高台。

    软底婚鞋踩在铺满花瓣的红毡上,瞬刻,花香芬芳。

    她垂目轻捻起裙摆,一步一步,稳稳地迈向三层高的暗红色的台阶上镶嵌了宝石金箔,雕刻美满喜事纹样的木质小台阶。

    余光里,喜婆手里正拿着新郎手上红绸的另一头,等着她。

    她深呼吸了一口气,抬脚向前迈去。

    许是婚服繁复,饰品略重,手里还需时刻捏着团扇,红纱模糊了视线,人声鼎沸入耳只觉嘈杂。

    明明学礼仪时重复了很多遍都轻轻松松的身轻如燕。

    此时偏偏崴了脚。

    脚踝处的疼痛绵密如针,在落地那一刻,后背的细汗已将里衣打湿得黏稠如浆糊。

    眼前闪过的一道白光似将这红纱掀开,天空袒露。让她有一瞬的晕厥。

    “小心。”

    燥热的风被这沁凉如泉的嗓音所抚慰。

    她的小臂被人虚扶住。那双大掌略有潮湿,让人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火。

    随飘动的红纱若隐若现的那双婚鞋上绣着金丝飞鸟,镶嵌着硕大的青玉。

    他身上的那股冷冽香气,像青翠绿竹叶又像高山流水的清泉,又如白云之上的雪。

    熟悉又陌生。

    正如她对李珣的了解。

    但这是她选的郎君,也是她的夫。

    她接过喜婆的红绸,以一种极为亲密的方式,微向他的肩膀借力,一起迈入正堂。

    手上这江宁特供的丝绸所制成的红绸,软绵柔嫩如月老娥官手中的红线,也牢不可破如他山之柱石上的一线天。

    从此将她与他相连。

    -

    喜倌声如洪钟的高唱赞礼,众人绵绵不绝的喝彩之声在安神静心的熏香点燃那瞬,消弭于耳。

    晏琤琤稳坐在床榻上,细嗅缥缈涌动的香气,有青梅与蜂蜜的香甜,甜中又涌动梅花香气,还有一丝高山积雪的清冷。

    这香是雪中春信。

    枕霞院里常点的熏香。

    若非常年备着,夏季总归难得。

    潋滟春色的红唇微微扬起,不自觉地拨弄着腕上的子镯,贴靠手腕一瞬,时而温热时而沁凉。

    脑子里黏黏糊糊,莫名只闪出一个念头:肃亲王府对她的确上心。

    晏琤琤心里软了一块。

    回想起婚期定下后那个夜晚,哥哥同她说过的话:“其实我一直都知李珣欢喜你。你嫁给他,我放心。”

    可她嫁给李珣是复仇的其中一步,她不能回应李珣的喜欢。

    她忽地发觉——

    这样的自己,同李珏又有何异?

    天色彻底暗了,红纱笼罩的幽幽烛火熊熊燃烧着,明亮了一室。远处的宾客喧闹声飘了过来,不真切,又隐约渐散。

    脚步声近了,“啪”的一声房门被打开,浓烈的酒气冲散甜香。风撞得烛火忽明忽灭。

    晏琤琤下意识地吸气,咽下抽泣。手不自觉地绞紧,浑身微颤,额上金钗轻声作响。

    “大婚之夜,你怎哭了?”

    朦胧不清的视线里,感官变得异常清晰。这声音里透着酒气的慵懒又似灼烧清泉的低沉,每一步都带有一丝压迫感。

    ——绝对不是李珣。

    晏琤琤心绪如乱麻,顾不上礼节,伸手猛然掀开红盖头,见到来人,愣怔泪凝。

    两人无言对视。

    那双半醉着迷蒙的眸子陡然亮了。晏琤琤从他的浅眸里瞧清了表情僵硬的自己。

    李执手持喜秤僵定在原地,另一只手上似捏着方方正正的红丝帕。

    发冠镶嵌的明珠荧荧生光,似在发间洒细雪。金线蟒龙暗纹在胸前张牙舞爪,爪上却非同寻常地绣了霜雪望舒。那一串无尘的玉珠也都点了朱砂。

    喉结上下滚动,月眼微睁。

    又听得喜秤与木桌的金属细微的碰撞之声。

    只稍片刻,咿呀又缓慢的木门关闭之声里,略听出他的行事沉稳。

    初夏的屋内总是比屋外闷热。

    他又轻踱数步,登上窗边木椅,伸手将顶窗推开。

    晏琤琤听见了屋外的合欢花开得旺盛,一簇簇如羽扇,随着夜风摇曳。旁人哝哝渐远,夜虫暗鸣渐起。

    那腰间的青云白玉在这朱红华服上打眼的很,婚鞋上的白玉幽弱发光。

    夜风灌入他的袍袖,精致梳好的长发也随风飞舞着。他高高地站在木凳,似是观察着窗外,瞧着外头似无人靠近,他才轻巧下了凳子。

    “晏二小姐,怎是你?”

    手中已有百般皱褶的红丝帕和这藏了一丝慌张的语气。

    看来,他的惊讶不比自己的少。

    可眼下不是彼此懵然,互相惊讶的时候。

    晏琤琤顾不上长睫上的泪珠,理了理思路:“襄王殿下,虽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但眼下将我与石川媚调换过来才是最要紧的。”

    李执挑眉:“调换?”

    简单二字。

    清冷里似透出嘲笑她的天真。

    不知为何他似有些生气。

    回想起前夜迷迷糊糊与霜竹的谈话。

    她是真的害怕李执。

    譬如现在。

    “对。”她的声音有些颤。

    李执掀开盖在喜凳上的红布,端庄坐着,沉默了许久。柔声笑道:“这场大婚其中寓意,学生天资聪颖,倒不必为师再说了。”

    “本王这襄王府还可浑水摸鱼,可将你与她调换,偌大的肃亲王府,本王可没有把握。”

    “若被旁人发现这大婚有误,届时天灾难止,怕他日午门抄斩之人皆是今日送亲迎亲之人。”

    ……

    他这是在恐吓她吗?

    “殿下愿延‘文王辅优’美谈,琤琤得了恩惠,精进了学艺,自是感激不尽。但皆是家中决定,授学时间短暂又未大办拜师宴。”

    “以后怕是不必殿下劳累将‘为师’挂在嘴边。”

    晏琤琤此话摆明了不愿认这层关系。

    “殿下不是想要迎娶心上人吗?琤琤非川媚姐姐。而且我也不愿坏了人好姻缘。”语气强势,说完便起身往外走去。

    刚掠过喜凳。

    忽感觉自己的手臂被人抓住,一股外力扯得她堪堪往后仰。

    凤冠点翠清脆,耳坠晃动,上好的青玉耳坠若隐若无地沁凉着她的脸颊。

    她侧目瞧见素来温文尔雅的李执冷了脸。

    眉眼凛冽,似是裹上一层冬日寒霜。琥珀双眸霎时漆黑幽冷,他与她四目相对,嘴角抿成直线,往日常见的梨涡都消失无踪。

    火石电闪间。

    晏琤琤乍然联想到之前推测李执是李珏一派的猜测,此刻已有了确定的答案。

    千防万防,却还是要被迫上李珏的“贼船”么?心中不禁冷笑,莫名的勇气让她挺直了背脊,眼神里也染上薄霜。

    “娶不到心中挂念多年之人,殿下怎不紧张?”

    她开口嘲讽。

    “还是今日现状乃殿下有意为之,可沦为他人走卒让殿下不好受了?”

    手中拉扯的力气似猛然加大,李执将两人的距离拉得很近。

    “你发什么疯?”晏琤琤竭力往后仰未果,蹙眉怒道。

    万籁俱寂下,似是能听见彼此身上两件绝佳衣料的喜袍摩擦之声。

    细微缓动,紧绷难舍。

    一如晏琤琤此时脑中紧绷的神经,又如忍受手腕仿若要被折断之痛。

    昏暗灯光,隐晦表情。

    她看清李执琥珀瞳孔里似有熊熊火烧,也看清他紧咬的牙齿。

    字字几乎是滑出:“琤琤。”

    他没再叫她“晏二小姐”。

    “自百花宴后,你为何躲我?乃至到了如今,你为何依旧不信我?”

    “为何要抹去授学那段…我们彼此共有的经历?”

    他眼圈通红,语气激动,似乎要碎了一般:“今日之况,我李执丝毫不知,更遑论什么他人走卒。”

    “两姓联姻,一堂缔约,四府派遣的仆人且说百余人…”他叹了口气,“你以为他们皆是受到流民冲撞才有如今的无心之错吗?”

    “深究其因,本是‘双月同出’才有如今局面。”

    “而是谁非要‘双月同出’呢?而这‘双月同出’又是陛下为了什么呢?”

    “你可记得陛下所言‘确保无错’之旨?”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那些人的下场必然是我方才所言。”

    晏琤琤目瞪口呆,一时间忘了手腕痛楚。

    她当真误会他了吗?

    原来前世今生,李执一直都是谦谦君子,表里如一吗?

    “将错就错便是无错。待天灾止息,再向陛下请罪,届时可得转圜之法。”

    可为何觉得“将错就错”十分荒谬?

    脑子里似是灌入浆糊,昏昏沉沉。

    晏琤琤一时间没说话。

    李执松开了手,手腕得了自由,痛楚消失。又只见李执拿着手中红帕,轻柔擦拭着她眼下泪痕。

    柔声如蛊惑人心:“所以,不要怕我了,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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