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镇确实是个绿意盎然的地方，支晓在城市里生活了一段时间，已经有些习惯满目的高楼大厦，这种一抬眼四面都是群山环抱，房屋最高也不超过树冠的小镇，让她有种几百年时光没有过去过久的感觉。

    近处远处都是高低不一的虫鸣声，天幕之上群星闪耀。

    她曾经看过的那些星辰，不知道现在是不是也依旧还在。

    封行一直在她身旁叽叽咕咕的讲话希望她回应，对传闻中的凶兽很感兴趣，支晓选择性屏蔽，不是很想理他，谁叫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凶兽？吃人？

    小黑那个样子，不被人吃了就不错了。

    她到现在都清晰记得捡到小凶兽的那个晚上。

    那个时候她十三岁，已经习惯了一个人待在山上小院里的日子，支舟经常跟着大长老下山去历练，逐辰还没成为新一任祭祀，令羽是三个人里最大的，不用跟着大长老和长辈，自己一个人就敢去闯念域，但她也才十五岁。

    支舟每次下山前都会来陪她一起吃个饭，支晓吃清淡的生鲜果蔬，他也就陪着吃一样的，但总是会坏心眼的告知她，他待会儿下山就要去酒楼吃各种大鱼大肉，麻辣鲜香，还有热闹的灯会可以逛。

    支晓没什么触动的啃一口胡萝卜：“可别像上次一样吃太杂上吐下泻，被大长老骂哦。”

    支舟：“……走了，继续啃你的青菜吧。”

    支晓笑着追上去：“我送你。”

    这次有个难解的域，令羽和逐辰也和支舟一起去。

    令羽十分不能理解支舟这种每次下山都非要去跟他妹妹炫耀的行为，看到两兄妹一起出来就知道有人又去犯贱，叉着腰大骂支舟一顿，叮嘱支晓自己小心回去，她会带点好玩的东西回来给她。

    逐辰则笑着当和事佬。

    支晓却明白哥哥的心思，他知道支晓从小好奇心重，没见过的新奇东西总能让她惦记，但她又很听话，说了不能去的地方和不能碰的东西她就牢牢遵守，待在山上从没离开过。

    所以他尽量把每次下山的见闻都记着，回来后事无巨细全都一股脑讲给支晓听，她能吃的不能吃的东西也要跟她形容一下味道，还会带山下有趣的话本回来念给她听。

    他希望妹妹能知晓世间万物，那她大概就不会觉得自己被困在方寸之地，也就不用老是眼巴巴的对什么都好奇。

    送走了吵吵闹闹的三人，山间小道上安静下来。

    支晓才慢悠悠的往回走。

    山上的路她已经很熟悉了，熟悉到哪怕看不见，她也能清晰的知道哪里有个小坑，哪里的树枝又长高了，哪里有几棵果树，树上的果子有没有成熟。

    加上灵力气息能感知轮廓，她在山上和看得见的人没区别。

    比如她今天就记得有一棵桃树上的果子快熟透了，刚好摘回去当晚饭。

    她离开了山道，往深处的密林中走去。

    时间已经快到傍晚，残阳如血，绯红色的晚霞布满了半片天空，染得林间的绿叶也缀上了一层红芒，支晓步伐轻快，靠近记忆中的果树时却察觉到这里似乎有别的东西。

    她迟疑地停下脚步。

    灵力感知的轮廓下，粗壮的桃树旁边伏着一个黑色的小小身影。

    大概是被她的脚步声惊动，黑影动了两下，发出“嘶嘶”的沙哑声音，不像人，倒像是某种野兽。

    支晓慢慢走了过去，她不怕野兽，动物们都很喜欢她，小时候还有老虎闯进院子里来，托着她差点跑进深山里去，后来大长老只能重新叮嘱她，不能跟人走，也不能跟动物走。

    刚靠近，支晓伸出去的手背就一阵火辣辣的痛，她小小的惊呼一声，收回手摸了摸，摸到满手黏糊糊的血液。

    她被攻击了。

    面前的黑影发出稚嫩而嘶哑的声音：“滚开！”

    支晓的灵力感知里，黑影身后现出巨大的虚影，清晰出现在她脑海中。

    那是一只双眼猩红，全身都是红色毛发的怪物，头上长着两只弯曲的角，雪白锋利的爪牙上黑雾缭绕，凶狠地朝她警告的龇牙。

    支晓眨了眨眼，不去看脑海里的虚影，而是看向面前蜷缩的小小黑影，用原型虚影跟她虚张声势，其实已经奄奄一息快死了。

    会说话，是已经开了智的灵兽。

    不知道被什么人伤成这个样子。

    支晓举起手，示意他自己没有恶意：“你受伤了，别动，我帮你。”

    她尝试着伸手过去，手背又被狠狠挠了一下，支晓紧紧抿着唇，跟浸在黑雾里比起来，这点伤她还是能忍受的。

    她没有收回手，坚持伸了过去，在黑影的头上轻轻摸了摸：“我不会伤害你。”

    黑影嘴里嘶嘶的声音缓了下去，迟疑地被她摸头，没有再攻击她。

    支晓笑了笑，在他湿漉漉的鼻尖轻点了一下：“乖。”

    这只灵兽还没化形，支晓顺着他的头往下摸，越摸越心惊。

    他像只小羊，只剩半个身体，伤口处像是被什么撕咬，身下的泥地上全都是已经凉掉的血和撕扯中掉下来的碎肉。

    她不忍心再摸，俯身把可怜的小兽抱了起来，小兽一惊挣扎起来，甩了支晓一身血，然后被自己的杰作吓到，趴在她怀里一动也不敢动了。

    后来她才知道，小黑身上的伤口是自己咬出来的。

    那会儿世间已经开始乱了，除了有守域者镇守的小村镇，还有繁华的王都，各地灾荒不断，他在一个荒凉的村子诞生，承载着此间苦难人们最强烈的欲望，生来就饥肠辘辘，恨不得吞噬掉所有能见的东西，可目之所见皆是皮包骨的灾民，挖到树根都要抢着吃。

    他贪吃，却只想吃好吃的，奈何身边全都是难听的东西。

    饿急了的小兽什么脏东西都吃过，草根树皮枯枝败叶，山间的虫兽飞禽，甚至是游荡不去的怨灵，可他越吃越觉得饿，后来他发现只有自己才能稍微缓解一下腹中的欲望，饥饿难耐地啃噬掉了自己半个身体。

    世人都以为是凶兽降世带来饥荒灾难，只有守域者知道，是人们无尽的苦难和欲望才催生了凶兽诞生。

    支晓把小兽抱了回去，日日用灵力为他蓄养身体。

    一开始小东西警惕性很强，哪怕不会再攻击她，也会在她靠近的时候全身紧绷做出攻击的姿态，支晓不在意，每次都等他应激的反应消退，再为他治伤。

    只是她发现他身上除了自己撕咬出的伤口，还有很多旧伤，脖子上有被绳子勒过的伤痕，身上也有各种疤痕，明显是人为的。

    想也知道，大概是诞生之初太虚弱，没少被人欺负。

    后来支晓问过他，小黑十分不屑：“欺负？我能被一群饿死鬼欺负？要不是看他们实在难吃，我早就一口一个吞了他们。”

    他嗓子受过伤，脖子曾经差点被勒断，因此声音有些嘶哑难听，倒是和他说话时候龇牙咧嘴凶巴巴的样子很相符。

    他趴在地上肚皮着地，支晓盘腿坐在旁边，垂手过来点一点他的鼻尖，笑道：“嘴倒是凶，也不知道你化形后会是什么样子。”

    “反正会比现在好看。”小黑继续哑着嗓子说。

    “现在很丑么？”支晓摸摸他背上的毛，刚被她抱回来时候被脏污的血粘得一缕一缕的毛发现在很干净，她见过他的原身虚影，知道他的毛是火红色的，像火焰，“很好看呀。”

    “你懂什么。”小黑闷闷的说，不吭声了。

    支晓不知道灵兽化形要多久，逐辰的幽荧和令羽的烛照都是漂亮的大妖，跟着他们的那一年就化了形，幽荧常年不露脸也不爱说话，带着面具，一头冰蓝色的长发，烛照人形美颜不可方物，性格也像令羽，经常一言不合就喷火，幽荧被烧过好多次。

    这么看来灵兽的性格和主人都挺契合。

    是灵兽会按照给他们封正的人的性格靠拢，还是什么样的守域者就会收什么样的灵兽？

    “喂！松口！支晓，管管你的狗！”

    “小黑才不是狗！小黑，别啃了，他不好吃。”支晓无语地看着屋里两个扭打在一起的黑影。

    支舟一手按着小黑的脑袋，另一只手腕被咬住，一人一兽谁也不让谁，听到自己被说成是狗，小黑一怒之下龇着牙咬得支舟吱哇乱叫，支舟的灵兽凤凰一身金色衣裳，闪着光在院门外和幽荧勾肩搭背路过，当没看见屋里的一幕，转身走得十分利落。

    支晓默默撤回前言。

    不，灵兽也有和主人性格不像的。

    你看凤凰就不像她哥这么讨人嫌，也不瞎凑热闹。

    她其实在心里想象过小黑化形后的样子，大概是一头张扬的火红色头发，面相又稚嫩又凶，如果她能下山去，化了形的小黑就跟在她身边，她就骗别人说这是她弟弟，别看他凶，其实很可爱很乖。

    她是山上最小的孩子，所以很想当一次姐姐。

    可惜这个美好的愿望在她十八岁的前夕破灭了。

    小黑成功化形那天毫无征兆，她进小院就感觉门边多了个人，平时会趴在门口睡觉等她回来的小黑没有扑上来，一个身影站在了她面前。

    他的嗓子依旧沙哑，但声音已经不那么难听了，初次化形，他不知道该怎么跟支晓打招呼，明白不能像以前一样扑上去，只能手脚僵硬地站在她面前，半响才小心翼翼地说话：“支晓，是我。”

    支晓那一瞬间只觉得五雷轰顶。

    虽然看不见，但她清晰地感觉到站在她面前的身影起码比她高出一个头。

    把她弟弟还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