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4

    姜嫣不肯作罢,两人就这样在温热的水里暗暗僵持。良久,终于还是薛淮败下阵来。他在松手的同时闭上眼,神情中带了一丝痛苦。

    姜嫣将巾帕从水里捞出来,顺手拧干。水滴淅淅沥沥地淋在薛淮肩头,撩拨着他的神经。

    不安的情绪在沉默中疯狂滋长,就在他即将承受不住时,恍惚间听见了姜嫣平和且从容的声音:“人总会把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事儿无限放大,其实在旁人看来根本没有什么。”

    薛淮缓缓睁开眼,天光透过窗户映在水面,姜嫣的轮廓随着淋漓波光一同闪耀着。她仿佛能看透自己的内心,那将那些深藏于角落里、见不得光的恐惧与疑虑全部揪出来,通过三言两语轻轻拂去。那样轻松,却又那样精确。

    她是真的很了解自己,仿佛他们已经认识了许多年,又或者缘分从上辈子便已然开始。

    心绪随着水波浮浮沉沉,下一秒,他在一片光影迷离间听见姜嫣接着说道:“我这么喜欢你,你不能讨厌自己,否则这便是对我的质疑。你质疑自己我不管,但我不允许你质疑我。你记不记得我曾说过你好看?”

    他僵着脖子一点头。

    姜嫣俯身将唇凑近他耳边:“那不是骗你,也不是单指你的脸,你这个人,从头到脚,我都喜欢,都觉得好看。”

    薛淮不言不动,目光始终盯着水面,盯得眼睛一阵刺痛:“你真奇怪,别人厌恶至极的,你偏喜欢。”

    姜嫣笑了一下:“千人千面,否则全天下的人若是都一个样子,岂不是太无趣了。我不指望你能立刻改变什么,但你记住我的话,人的意志与灵魂不该被躯体所束缚。身子残了不要紧,心若残了才是真正的可悲。”

    薛淮静静地坐在水里一动不动,任由姜嫣摆弄自己的身体,一寸寸的用巾帕擦拭过去。

    擦过之后,姜嫣扶住他的脑袋,替他散开头发,然后用水瓢舀起水,将他的头发打湿。她动作娴熟,仿佛一切都是做惯了的。

    良久,薛淮终于忍不住问道:“你这样的出身,怎么也会做这些?”

    姜嫣揉搓着他的发梢:“我从小到大身边虽然不缺人伺候,但是为了避免秘密被察觉,我从来不让他们近身。亲力亲为久了,自然也就做惯了。”

    薛淮下颌微收,不动声色的回忆从前的种种,发现自己与姜嫣有许多相似之处——一样的身负枷锁,一样的戒备心极重,一样的为达目的不择手段,更是一样的杀人不眨眼。

    相似的灵魂相互吸引,某种隐晦的气质擦出火花。不容侵犯的表象下藏着热烈滚烫的一颗心,在无人的角落里散发光辉,百无禁忌。

    “你说……”他的声音很轻,很慢,郑重之中又透出几分乞怜的味道:“我们这样的……是不是也可以算得上天作之合?”

    他静静等待姜嫣的回答,然而回答未至,眼前蓦然一暗,是姜嫣吻了上来。

    姜嫣捧着他的下颌,下颌光滑细腻,触感如丝绸般温柔。她一口一口吮吸着他,吞吃着他。渐渐的,交缠在一起的气息变得越发滚烫,在动心起欲的前一刻,她果断抽离出来,同时匆忙背过身:“差不多了,我去外面等你。”

    薛淮的目光迷离而散乱,白皙的面孔上泛起了红潮,他看着姜嫣推门走了出去,身体蓦然软的没了骨头。一定是,他暗暗地给刚才的问题补齐了答案,自己与姜嫣天造一对,地设一双,生生死死都要嵌合在一起,谁也不能将他们分开。

    片刻后,薛淮从浴房走了出来。他换上一件烟灰色的打褶长衫,头发松松地垂在腰际,只拢起额前的发丝束在脑后。配合他那宽肩窄腰的身段,越发显出几分明月入怀的风流相。

    二人用过饭,坐在飞檐下的台阶上静观山中风月。此刻夕阳西下,红霞漫天,霞光火红似血,为庭院中的事物镀上了一层浅红色的光。

    姜嫣在光的笼罩下斜靠在薛淮胸口,手里捧着酒杯,酒气弥散在空气里,令人不自觉的有了几分陶醉之意。她一口一口地啜饮着,整个人被一种暖洋洋的惬意包裹。

    薛淮并无她那样大酒瘾,然而未饮已醉。不动声色地凝视着姜嫣,仿佛她是一幅画,一幅变幻莫测、瑰丽旖旎的画,怎么看也看不完,看不够。

    忽然目光被她鬓边的祥云簪所吸引,他的脑海中不自觉的浮现起当时在桃源村时的场景,那是他们相恋的地方:“你竟把它带出来了。”

    姜嫣回头对上他的目光,很快意识到他话中所指,唇角微微勾动,她回头看向远方说道:“那是自然,你送我的东西,自然要随身保管,留在宫里万一弄丢了可怎么好。”说着,放下手里的空酒杯,作势要去拿酒壶。

    薛淮抓住她的手:“酒凉了,伤身,等我去给你温过再喝。”

    姜嫣迟疑了一下:“无妨,不喝了。”

    薛淮轻声问她:“你为什么这么喜欢喝酒?”

    姜嫣柔情万千的环抱住薛淮的腰:“以前出征的时候动辄要在边关待数个月,赶上寒冬腊月的时候,不喝两口酒怕是熬不过去,渐渐地就习惯了。”

    薛淮心疼了一下,伏在她肩膀的手臂用了力。话含在嘴里犹豫片刻,他还是说了出来:“你娘让你扮作男子的时候就没想到这些吗?她怎么舍得你受这份儿苦。”

    姜嫣笑了笑:“没法子啊,我是个遗腹子,我娘多希望我是个男孩,可以继承祖宗家业,偏偏我是个女的。原本她已经托人准备好了男婴,随时把我换走,可临到要换的时候她又舍不得了,所以这份儿苦我不得不受。当年我伯父军功未成,我若不撑住,沈篁他们家怕是没机会有后面的鼎盛繁华。”

    说到这里,姜嫣心里生出些不忿,她含着一点醉意努了努嘴,轻轻的“哼”了一声:“沈篁现在倒是自觉高我一头,这个混蛋,等来日有机会了我非得好好跟他分说分说不可。”

    薛淮将脸颊轻轻贴上她的发丝:“你虽然嘴上这么说,可是心里很在意他,不是吗?”

    姜嫣静默良久,轻声开了口:“是,他是个好哥哥,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一起上战场,是过命的交情。”

    薛淮轻轻呼出一口长气,耳畔不自觉的回荡起沈篁在车里对姜嫣说的那句话:“他一个阉人肖想我妹妹我忍不了,我不接受!”

    这句话他当时听得清楚,却假装没听见。

    自己平生最恨旁人拿“阉人”两个字羞辱自己,可当时不知怎得,不仅恨不起来,反而心虚得厉害。其中缘由,大约正是因为沈篁对姜嫣的意义不同。自己害的姜嫣不得不面对他的压力,实在是自己的过错。

    半晌。

    霞光渐褪,幽蓝色的夜空一点点吞噬掉整片天空,空气中的寒意渐浓,薛淮轻声说道:“天凉了,我们进去吧。”

    姜嫣一点头,刚要伸手去扶地面,哪知薛淮先一步将自己横抱了起来。她连忙环抱住薛淮的脖颈,想以此分担掉一点重量:“快放我下来,我很重的。”

    薛淮歪着脑袋微笑着看她:“是有点重,但是没关系,我抱得动。”他小心翼翼地走进屋子里,屋子里还没来得及点灯,他借着月光将姜嫣放去床榻上,站在榻前从怀中掏出火折子,刚要转身却被姜嫣扯住衣摆。

    姜嫣的声音从阴影中传来:“别点灯,过来。”

    薛淮将火折子放到一旁,顺势躺在姜嫣身侧。

    彼此侧身相对了,姜嫣定定的看着他,他半边面孔被月光照亮,另半边陷在黑暗里,仿佛戴了一张面具,唯有眼睛清澈明亮,像一池清水,在暗夜里微微荡漾。

    姜嫣忽然就想究竟是怎样的一对男女,能生出这样好的人来。容貌好,头脑也好,光看他满腹文采与那一手好字便知道。老天若是肯眷顾他一点,他必能活成一个人人艳羡的青年才俊,考科举,入仕途,做个青史留名的文臣,再娶几房娇妻美妾,生一群孩子,安乐的过一辈子,只可惜命途多舛,让他在儿时遭逢厄运。

    想到这里,她心头涌出怜惜。伸手搂住他的腰,她倾身钻进他怀里。

    这下是真的明月入怀了,薛淮过了这么多年独行于黑暗的日子,感情早就在光阴的侵蚀下变得腐朽而麻木,直到遇见姜嫣,才如枯木逢春般地有了向往,有了期望。伸直手臂垫在她脖颈下,他结结实实地抱住了她。

    爱意在胸口激荡,光彻底成了可有可无的存在。忽然窗外刮起大风,越发衬托得屋内安宁静谧。

    在一片寂静的昏暗里,姜嫣悠悠地开了口:“你还记得你入宫前的事情吗?”

    耳旁静了片刻,薛淮温柔的声音随之传来:“我入宫的时候太小,才八岁,许多记忆都模糊了。”

    “家是哪里的还记得吗?”

    “不记得。”话音落下,他紧跟着又补充道:“但我隐约记得我们那里把花椒叫做细豆儿。”

    “这个叫法倒是新鲜。”

    “我很奇怪我为什么没记住别的,偏偏只记得这个。”

    “或许是那里的人常把它用在饮食里?”

    “也许吧,可是我并不喜欢这个味道。”

    耳畔静了片刻,空气里只隐隐的传来彼此的呼吸声。

    薛淮转而开口问道:“你平时喜欢做什么?我明日可以陪你。”

    姜嫣想了想:“不知道,其实只要有你陪着,就这样静静待着也很好。”

    “那我带你进山里走走好不好?山里的景色很美。”

    “好啊。”姜嫣含着笑意,然而不知怎的,脑海中忽然浮现起儿时与高淳相伴仿山寻仙时的场景,那时的高淳难得出宫,因而每次出来总是无比兴奋。

    何必在这时候想起他呢?姜嫣心绪平添一丝黯然,不自觉的叹了口气。

    薛淮察觉到了她的叹息,轻声问道:“怎么了?在想什么?”

    姜嫣又往他怀里蹭了蹭:“没什么,只是回想起从前的事。”

    “什么事?”薛淮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小心翼翼。

    姜嫣不回答,只是默默地仰起头,对上他的双眼。夜色朦胧,他一双眼睛正好陷落在阴影里,叫人看不清他的目光。

    可是有些东西不必用眼睛去看。

    姜嫣将脸埋入他的颈窝,嗅着独属于他的香气,享受着他极致的爱意。心头忽然冒出火苗,幽幽地灼烤着她的神经,是那几杯酒的作用。酒精不仅没能令她沉醉,反而在此刻勾出了她蠢蠢欲动的欲望。

    心里一阵阵的作痒,言语在此刻变得多余,她随心而动,蓦然翻身,顺势将身体压在他身上。

    薛淮呼吸滞了一下,表面上平静如常,心里却已是惊涛拍岸。

    姜嫣双膝抵住床板,骑跨在他腰上,伸手去扯他的衣襟,然而手却在下一秒被他按住。短暂地沉默片刻,她试探着俯下身,将滚烫的气息喷在他的耳侧:“不想要吗?”

    一颗心在胸腔里疯狂战栗,连带着声音也跟着发了颤:“你不必……”他想说其实没有也可以,不必自污双手,可是话到嘴边像是舍不得似的,迟迟无法出口。

    姜嫣的笑容在暗夜中无声地荡漾了,她用了点力气,将薛淮的手甩开,然后用极具魅惑力的声音在他耳边轻声说道:“我不是为了取悦你、讨好你,而是发自内心的想要这么做。”

    明月如霜,清冷的光透过窗栅与翠竹斑驳的映照在地上,忽然一阵狂风吹过,吹的竹影摇晃,原本安静的影子瞬时躁动起来。它们疯狂地晃动,肆意的摇摆,仿佛下一刻便会承不住力量。就在即将支离破碎的前一刻,风息声停,万籁俱寂,一切又都恢复了原样。

    原样,却又不完全是原样。

    “元焕,陪我一辈子好不好?”

    “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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