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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把火

    晏清姝被郑布的话逗笑了:“既然郑大人如此说,想必问心无愧,那不妨解释解释,何谓宽乡,何谓狭乡?”

    “受田悉足者为宽乡,不足者为狭乡。[1]”

    晏清姝合掌道:“不错。安化县有多少狭乡多少宽乡?”

    “狭乡三十五,宽乡二十。”

    “可均田册中记载,安化县共计宽乡三十七,狭乡十八。”

    郑布的手蜷了蜷,道:“均田册乃是元狩二十年的记录,有变化实属正常。”

    晏清姝:“大梁律制:‘各州府县乡鳞册当两年一报。’为何元狩二十二年不报?”

    郑布没了声音,他的目光不经意的瞥向薛平睿,但薛平睿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端着茶半掩着脸。

    “你不必看他,本宫替你回答。”晏清姝直视着郑布,“因为元狩二十年,元狩帝病重,力排众议命慧敏太子晏清姝监国,然慧敏太子乃是女子,头发长见识短极好糊弄,因而各地官员惫懒推卸、中饱私囊。反正一个女人而已,登不了基,就算发现了也没什么。”

    “本宫说得对不对?各位大人?”

    几位县官面面相觑,没人出声应承。

    有些县乡看着地理位置在甲府,实际上归乙府管辖,分的是乙府的份额。

    就像延庆县,前年刚刚将白马县并入进去,安化县又是怀安和顺化合并的,有些鳞册县里自己都糊涂,常年居住在皇城里的公主又怎么会弄得清楚?

    所以,谁认了她的话,那才是傻子一个!

    就算查出有偏差又如何?也不能平白无故就说是他们管理不力吧?

    这两年庆阳灾害连连,丝绸之路又遭突厥人频频滋扰,早已民不聊生。

    乐迁的居民不知凡几,整个西北都乱得很,又怎能要求他们像京城京畿那般记录详细严苛。

    这般想着,又觉得晏清姝小题大做,外强中干,定是搅不出什么事来。

    原本有些慌乱心虚的官员,又把悬着的心放在了肚子里。

    甚至还有个心宽体胖的官员乐呵呵的笑了起来,一边拍晏清姝的马屁,一边附和郑布:“公主也是为江山社稷好,但未免疑心太重,这鳞册账目自然是以地方县里的记载为准,此去京都路途遥远,难保奏表在途中受到什么风吹雨淋的有损伤,且来往一趟要数日,户部盘账又要数月,信息滞后在所难免。”

    晏清姝也不生气:“行。”

    说完,她拍了拍手,巽风和猎风绕过中屏,从堂后抬了一口巨大的红木箱子放在了堂中。

    所有人一头雾水,直到晏清姝命人将木箱打开,才面色大变——

    这分明是他们藏在圆通寺地窖里的账目!

    这种官员犯了错却死不认账的事晏清姝见得多了,早在来到庆阳之前就已经备好了后手,只不过没想到仅仅隔了半个月,也就是准备新帝登基的这个时间段,庆阳会发生雪灾,打乱了她一来就先给下马威的计划。

    她没工夫与这群尸位素餐的人周旋,必须尽快解决。

    薛平睿是三品府尹,按大梁律就算犯了案也得由大理寺派人来押人入京审理,后由工部找人补替,即便她是长公主,即便薛平睿是她封地里的府尹,她也没权撸了他的乌纱帽。

    但是这群五、六、七、八品的县官就不同,她说换就能换。

    晏清姝从箱子里随意拿出了一本账册,只见蓝色的封皮上写着:粮。

    她随意翻了一页,念了出来:“元狩十年,永宁乡分田四十倾,李家村男丁年十八以上者,人半倾,其四十亩为口分,十亩为永业,寡口分五亩,一亩宅院,李耀轩户二丁一寡,受田五十六亩;到了元狩十一年,永宁乡分田三十八倾,李家村男丁年十八以上者,人半倾,其三十八亩为口分,十二亩为永业,寡口分四亩,一亩宅院,李耀轩户二丁一寡,受田五十五亩。”

    晏清姝看向郑布:“郑大人不如给本宫解惑,为何应该分得田地六十倾的永宁乡,最后只得田四十倾?为何每户每年都要少一亩地?还是从寡口中削减,而这连年增长的永业田又是怎么回事?也没见你们庆阳府一年比一年交的粮税多。永宁乡是宽乡,为何没有按田令要求每户一倾,而是变为了半倾?狭乡更是厉害,直接变为四十亩,这田都去哪儿了啊?本宫真的很想知道。”

    话音一落,寂静无声。

    众人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们本以为一个女子久居后宫,定然是耳根子软好忽悠的,没真把今日的交接当做一回事。

    结果晏清姝上来就翻账本,还将账目中作假的部分指了出来。

    接着在郑布指桑骂槐的时候,毫无预兆的搬出一箱子他们一直藏匿在寺庙里的账本。更没想到一个公主竟然这般熟悉《田令》。

    连他们都要时不时翻翻才能确认哪些乡分多少田,可她居然张口就来!

    她还知道多少?还是什么都调查清楚了,就等着在这儿拿捏他们的把柄!

    底下官员面色慌张,各个抖如糠筛。

    当然,郑布要更惨一点,整个庆阳府就属安化县造假的鳞册最多,吞没的土地也最多。不止土地,还有户口,有些人家生得多,土地又逐年减少,家里穷得揭不开锅,就只能卖儿卖女卖寡口,而这些人……

    但这些晏清姝肯定不知道!他背后还有人!那人一定不会坐视不理的!

    郑布这般安慰自己。

    晏清姝坐回原位,端了旁边巽风奉上来的茶:“今日本宫把话撂这儿了,各县必须在三日之内将吞进肚子里的东西都给本宫吐出来,包括田产、马场、盐场等等,地税、粮税、丝绢税一样都不许少。”

    “本宫要求不高,只要将五年内的如数补齐,便可既往不咎,但交不回来,就别怪本宫不客气。”

    坐着的官员们鸦雀无声。

    有人捅了捅薛平睿,他心里冷笑,却不做声。

    想当初他一个个去追讨的时候,各个趾高气昂,不是说自己背靠程家,就是背靠白家,总之就是一句话,要东西没有要命一条。

    如今这清平长公主带着麒麟卫来了,又轻而易举的翻出了他们藏匿起来的账册,就一个个吓得跟鹌鹑一样,只想着让他当出头鸟,做梦!

    他们以后都是要在长公主手下讨生活的,他本就因江怀玉的事得罪了她,如今更得谨小慎微,避免把人得罪死了。

    屋内寂静了半晌,气氛就像化不开的浆糊一样,令人窒息。

    裴述之全程都作壁上观,他早就知道庆阳府底下的这些小官不干净,但没人敢将手伸进军营里,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管让薛平睿去折腾。

    结果薛平睿也折腾不过他们,裴述之便更不会费这个劲头跟他们掰扯,边关不平静,他一年到头来又三分之二的时间都在宁夏卫,日日夜夜想的都是边防和军事,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其他。

    先前他还担心晏清姝搞不定,现在看来,元狩帝当真是教了她不少东西。

    屋里的气氛凝重,刚开始大家还沉得住气,可时间长了,屋里只有晏清姝翻账册的哗啦声,就有人受不住,开始扭动身体,额头上和背上都被冷汗浸湿,整个人都变得焦躁不安。

    终于,还是有人忍不下去,站出来朝晏清姝说到:“公主,安化县的问题您让安化县的人去解决,我们同川可是一直都如实记载,从未作假,您不能仅凭一两个县的错误,就直接否定庆阳全部的县啊!”

    “麒麟卫什么名声大家都知道,您在东宫向来英明神武、杀伐果决,臣等自是有所听闻,不敢在您面前作妖。”

    “可《田令》自太祖皇帝制定下来后,每次皇权更迭都要修改许多东西,很多内容并不适用于所有地方,朝廷便允许地方根据自身情况进行完善和协调。所以您并不能单纯将田令拿出来指着说这点不符合,就说臣等贪污,就要我们把多余的田地吐出来。”

    “庆阳临着鸣沙,虽然沙漠少,但也不是没有,许多地方无法耕种,自然就分不出那么多的地给百姓。您今日全凭一张嘴就要我们去填补空缺,可庆阳一共就这么大,能种的田就这么多,臣等上哪儿去补这个缺?”

    好一张能说会道的嘴。

    晏清姝抬眼看去,是坐在郑布身后的一位。

    “同川县是吧?”晏清姝眉眼一低,唇畔挂着一丝嘲讽,“同川临水,稻米两年三熟,主要在春、秋二季耕地,有时也在夏季耕田。”

    “元狩十八年九月发水患,淹户三百,吞田七十九倾,朝廷拨赈灾银四百万两。”

    “元狩十九年十一月报呈赈灾文书,言耕地淤泥过甚,无法完成二年三熟,改一年一熟,春秋耕地,夏冬休耕,粮税消减三成。”

    “元狩二十年二月,又上书言同水改道,淹及良田,补受欠田受阻,请划拨罗川县十倾田地予同川。”

    说到这儿,晏清姝从箱子里拿出三本账册,分别写着:欠田簿、退田簿、给田簿。这些都是由里正依田令校准堪造后,呈报于乡,乡审定呈报于县,县再编纂成簿递交府,府尹撰写文牒由官驿递交京都,每年正月封笔前抵达。

    然而,庆阳府送来的文牒所记载的数目,与他们藏在寺庙中的这些账册均对不上。

    “你挺聪明的,知道拿水灾做椽子,可惜本宫十岁便精读《齐民要术》,十五岁阅遍大梁所有地方志,同水改不改道,往年如何改道,又会改去哪里本宫一清二楚。你这点小伎俩,在本宫面前还不够看。”

    晏清姝的目光从呆萌的猎风身上划过,落在了巽风身上,笑意盈盈道:“巽风,这院子里的红梅,总要见点血才会开得好看,对吧?”

    巽风闻言,扬声应和:“自然。”

    然后走上前一把拽过同川县县令的衣领,将人拖到了院子里,于一息之间手起刀落。

    “啊——”碧玉带着两个姑娘踏进院子的时候,正巧碰到这一幕,把两个姑娘吓得高声尖叫。

    巽风见状,立刻将尸首丢在一边,用身体挡住,再用雪埋起来。

    鲜血铺撒在红梅树下的土壤上,融化了洁白的雪,融进黄褐的泥。

    晏清姝兀自喝茶,坐在下首的官员们心中狠狠一颤,有心态不好的当即就晕倒在了地上,发出沉闷的咚响。

    晏清姝面不改色,食指弯曲着在桌面上点了点,下发了最后通牒。

    “三日,本宫只给三日,账目对不上,就去做花肥养梅花。”

    “不要觉得你们的位置不可替代,这个世界上没人不可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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