圈套

    正月初十,寅时初。

    天色尚且昏暗,王府上下便忙碌了起来。

    因着晏清姝并未建立公主府,便省去了迎亲送嫁这道程序。

    上午的戏班子也被另外安排成了招商会。

    不少慕名而来的西北商户一早就等候在王府北苑正门处,只等着北苑大门一开,就争做第一个递拜贴的人。

    城隅斋的内室里,晏清姝正在梳妆,她嘴里吃着饺子,左手拿着一份文书,右手拿着毛笔在上面圈写着什么。

    饺子囫囵咽下,她再次向江怀玉确认:“确定庆阳府所有的种.马都被西北商会的人买走了?”

    江怀玉今日子时末才匆匆赶回王府,回来后也一刻都没有停歇,就为了把这几日调查出的结果理清。

    此刻,因着上火而满嘴撩袍的江怀玉,说话都大舌头。

    “放心放心,自从你将贩马的消息抛出后,就有不少商人明里暗里的想联络府上的人,我便借着这个机会跟他们都碰了面,有意无意的透露了一些‘内幕消息’,他们起初是不信的,但我让澜玉姐姐帮忙散了消息,说世子的私人马场多出三百匹种马,并分批送往贺兰山,他们便都信了。”

    庆阳府的草场环境虽然养不出玉青骢那样的小勃律名种,却能养出特勒骠。

    这种马极为适合作为军马,所以庆阳府有许多分得的土地不适宜耕种的村户,都会联合起来饲养特勒骠,共同经营着小的养马庄子。

    这些小的养马庄子是平威军战马的主要来源,他们的价格远比西北商会给出的价格要低六成多。

    虽然购买起来会费些功夫,但平威王速来愿意普惠于民,也确实需要精打细算,便让军需官费些时间,在附近村庄寻找小的贩马百姓,与他们达成长期的买卖意愿。

    只是,西北商会不会允许别人破坏他们自己的利益。

    江怀玉:“西北商会那群人不想百姓掺和进来,便想尽办法买断了他们的马,甚至威胁他们。”

    自从晏清姝放出建养马庄子的消息后,整个庆阳府的百姓就知道这是难得一遇的机会。

    他们苦于被西北商会压迫,养出的马总是不能卖出好价格。若是想要赚大钱,要么卖给游商,要么自己冒着极大的风险去奉天或者长安。

    但游商有时候也会看西北商会的脸色行事,若是碰见几个圆滑的,联合其他游商共同压价,他们这一整年就等同于白干。

    “也不是没有人试过抵抗,但是西北商会更狠,直接让人去周边散播谣言,说庆阳府的种马皆已卖给平威军和灵武守备,无马可卖,只能去西平或者夏绥购买。”江怀玉面无表情道。

    如果仅仅只是这样,江怀玉倒不至于气得起了满嘴燎泡,让她恼火的是西北商会为了赚更多的钱,甚至残害人命!

    “他们专门养了几个山头的山匪,让他们去打劫那些‘不听话’的百姓和游商,但凡有人不愿意将饲养的马匹或者种得的粮食‘抵税’,或者‘卖’给西北商会,就会有山匪去打劫他们,更有甚者直接将他们养马的庄子都给烧了!就像路子勋,他那批货一直没人要,也是西北商会在暗地里施压有意向收购的商贩,让他们不敢去收路子勋的货。”

    这样一来,路子勋被逼无奈只能向商会借款,然后再去等待一个渺茫的希望。

    可西北商会根本不会让他如愿,路子勋若是没遇上江怀玉,最后只能将货物抵债,还要背负高额的利息。

    百姓们都不是傻子,怎么可能不知道这是西北商会在逼他们将马和粮食贱卖。

    于是,他们去告官,但县官被西北商会门喂肥了,哪里会管这些?

    也不是没人告去庆阳府,但薛平睿早些年还管过,后来也是怕了商户们背后的京官,只能塞住耳目,只当听不见。

    “不过还算薛平睿有良心,没真的跟那帮子黑心鬼同流合污,否则这些贩马的百姓就从农籍变为奴籍了!”

    西北商会曾威胁过薛平睿,让他将那些不听话的贩马百姓改为奴籍,但薛平睿拒绝了,包括县里上报的改换籍契的文书,他都会让人认真去复核,凡是跟西北商会有牵扯的,无论真假,一律驳回,这样也很大程度的阻碍了西北商会把控庆阳府商贸的计划。

    方哲康当然恼恨,但他也不能真的让薛平睿就此消失。

    那时候元狩帝尚在,平威王与元狩帝是过命的交情,谁能保证没了一个薛平睿不会来一个谢敏?

    晏清姝闭着眼说道:“薛平睿毕竟是做过太子少师的人,这些事情明显是断他的路,他可以视而不见,却绝不会同流合污。”

    碧玉低声道:“要抹唇脂了,殿下先莫要说话。”

    晏清姝闭上了嘴。

    江怀玉捧着脸看晏清姝化唇,叹息道:“说起来路子勋还真是幸运,可有多少百姓却没有他那般的好运气。”

    “今日过后,这群人就猖狂不起来了。”晏清姝看着铜镜中已然上完全妆的自己,轻轻将微微出界的艳红口脂抹去了一些。

    *

    为马场选商的宴会原定是在巳时正举行的,但晏清姝上妆时听见江怀玉的回报,生了满肚子的气,便打定主意要晾晾这群人。

    坐在北苑的商人们,听着外面鸡鸭鹅的叫声,心下忐忑无比。

    他们从巳时正一路等到了巳时末,都没见到半个王府的人影,甚至连个上茶的人都没有。

    西北商会会长罗泽平问过一位赶鸭路过的侍女,但那人一问三不知,只知道午时之前要将鸭子赶回圈里,否则王妃要怪罪。

    鸭子鸭子鸭子。

    西北商会的人现在满脑子都是嘎嘎嘎的叫声。

    直到午时的钟鼓被敲响,平威王府送出的聘礼一抬一抬的被抬出王府,开始沿着庆城巡游,晏清姝和裴凛才迟迟而至。

    两人身着华服,威势凛然。

    巽风扶着刀走在最前端,立于上位旁扫视了一眼堂中神色各异的商人们一眼,然后中气十足的喊道:“长公主殿下到,跪!”

    罗泽平眉心一跳,随着众人站起身,跪了下去

    “草民请长公主殿下万福金安!”

    罗泽平微微抬眼,只能看到一双缀着东珠的红色绣鞋从自己眼前沉稳走过。

    晏清姝头上顶着十几斤重的凤冠着实不利于行动,只能被裴凛一路搀扶着行至首位坐下。

    要不是冉妈妈严禁她将它暂时取下,说是新嫁娘都要从辰时带到戊时,要带满五个时辰,否则不吉利。

    否则,她才不会僵硬着脖子,扛着这东西来见这群商贩。

    他们根本不配她如此盛装!

    “各位坐得时间太久了,为了各位的脊椎着想,暂且跪着吧。”晏清姝面含笑意的看着他们。

    因着妆容淑丽,她整个人都给人一种温柔娴静的感觉,以至于当她面带笑容的说出这话时,众人都有种本该如沐春风,却只觉后背发冷的违和感。

    这时,江怀玉抱着一摞报价帖走了进来,精准的将这些帖子丢给对应的每一个商人。

    马商们不明所以的打开帖子,只见他们对不同品种的种.马报价下,都用朱砂写了新的价格,而这个价格正是近十日内,西平互市的价格!

    西平互市是大梁和西番三十六国交易的官市,一年开四次,价格一直趋于稳定。它的报价基本就是正常贩卖的价格,甚至更低一些,但绝对有的赚!

    大部分马商在看到这个时都愣住了,左看右看时,都不约而同的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心虚。

    但仍有小部分大胆的马商,直接就花言巧语的开始辩解。

    先是说处于丝绸之路中间的回鹘人,那里是大梁通往罗马希腊的必经之地,想要买回鹘的青骓就必须用丝绸去换,但丝绸多来自于淮南以南,运送到庆阳后成本就要翻上五六翻,这青骓种.马的价格自然就水涨船高。

    然后便是青州的黑水番部和瓦部,他们的戎赤马出过极品,成为了太祖皇帝的战马,也因此囤货居奇,时常抬价,也常去泾州马市贩卖私货,所以价格比常用军马的价格要高三倍也是情有可原。

    最后便是突厥马,这更不用说了,突厥人和大梁素来不睦,前段时间还打了一仗,甚至将贺兰山一带都攻占下来,突厥商人不敢越境贩马,而商人跨过大通河去往突厥人的地盘也实在不保险,因而突厥马最贵,是常用军马的二十倍,也是可以理解的。

    总之说来说去,尽是诉苦,却无一人提起庆阳府本地便可养出良种极品的特勒骠。

    晏清姝刚开始还有些兴趣,到最后听到他们洋洋洒洒的开始夸赞罗马人的战马有多么多么好,大梁的马种有多么多么差时,就变得不耐烦起来。

    她最烦这种睁着眼说瞎话,为了卖东西赚大钱肆意贬低本土货的人!

    晏清姝多看了两眼那个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夸赞外邦马,并大肆贬低本地马的商贩,然后贴在裴凛耳畔道:“让人把他抓了,这种人留着就是祸害!”

    外来的和尚好念经这种事,绝不能在她晏清姝的封地上发生!

    晏清姝呼出的热气喷洒在裴凛的耳畔,让他忍不住动了动耳朵。

    “好。”

    裴凛假装捋了捋鬓角的发丝,然后镇定的捂住了自己被吹得通红的耳朵。

    直到日上三竿,霄云回报说聘礼已经绕回来了,要准备开席宴客后,晏清姝的耐心终于耗尽。

    她抄起手边喝完的茶碗,‘啪’得一下摔在了那名口若悬河的商人面前。

    吓得那商人一个激灵,下意识看了一眼罗泽平,然后投向晏清姝的眼神带着小心翼翼的询问。

    晏清姝看向他,问道:“你叫什么来着?徐欢对吧?罗泽平的外甥。”

    她又用审视的目光扫了一眼坐于右首位的罗泽平。

    “罗泽平对吧?西北商会的会长,掌握着庆阳府和安西府养马庄最多的人。”

    罗泽平瞧了一眼晏清姝的表情,正对上晏清姝似笑非笑的目光,下意识反思了一下外甥方才说的话,觉得没有哪里出现了疏漏,只能陪笑道:“不知长公主殿下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只是有一问想问问罗会长。这特勒骠为何不在报价之列?”

    罗泽平眼睛一转,将早已准备好的说辞搬了出来:“特勒骠原是鞑靼马,鞑靼离这里有三千里远,马匹交易极为不便,庆阳府所养的特勒骠皆不如青骓和戎赤高大威猛,若是殿下不信,可前往北苑马场一观,草民此次将可选择的马种都带了过来。”

    然而晏清姝并不给他这个面子,只道:“宣武二年,裴述之的爷爷裴敢官拜都水监,封泾源郡公,德宗帝命其在北楼关与突厥人建立印马互市。宣武八年,吐谷浑择良马现于互市,请换彩帛,自此后二十年,吐谷浑不单单卖马,还卖养马的技术,因而庆阳府才能养得特勒骠,为平威军创建骑兵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你跟我说不如青骓和戎赤?”

    晏清姝冷哼一声,道:“我手下倒有人曾做过飞龙使,论全大梁的马匹生意,他比你更加清楚,不若让他与你对峙?罗会长,若是你方才所言有虚的话……”

    罗泽平反应极快,噗通一下就跪了下来,哽咽开口:“草民可不敢欺瞒公主!如今庆阳府贩马的百姓皆惫懒成性,原本特勒骠是有好种.马的,只是如今因着雪灾加上连年战祸,这些良种早已不复存在,余下的全都卖给了平威军,我们也实在是收不到好的特勒骠啊!”

    跟江怀玉说得一样,什么都推给了平威军,都借口说让平威军买完了。

    晏清姝懒得跟他再废话,直接一拍手,猎风等人拎着刚从冰鉴中取出来的尸体走进来,随意的往地上一丢,就开始大喊:“西北商会联合程氏刺杀长公主!护驾——”

    不等罗泽平几人反应,屋内就涌入一群身着布甲的麒麟卫。

    罗泽平不敢置信的瞪大了双眼,惊呼道:“殿下!您这是什么意思!”

    晏清姝在裴凛的搀扶下站了起来,轻瞥了罗泽平一眼,不屑道:“自然是捉拿刺客。”

    这时晏清姝想好的,既然程凤朝将人给她送来了,她就要好好利用。这莲花印记背后的主人明显手伸得太长了,留着就是个祸患。

    用这群此刻的尸体来‘栽赃’西北商会的商人们,正好一举两得,既有借口查这群刺客的来源,也能扣押西北商会的人,给足她时间好好肃清西北的商人阶层。

    晏清姝说完,头也不回的跟裴凛离开,徒留刺客‘尸兄’们和罗泽平等一干西北商户‘面面相觑’。

    一直坐在一旁静静看着这场‘好戏’的廖樊杰不禁冷汗直流。

    还好当日他应了长公主的话,没有继续做墙头草,否则今日这群‘刺客’里,必定有他的一个位置!

    他看着晏清姝离去的背影,心情复杂。

    原以为对方是要借贩马的事继续与商会的人斗心眼子,结果人家根本不屑于这样的跨阶.级.斗争。

    作为上位者,只需要利用手中的权利,捏造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就能让这些敢挡她前路的人通通去死。

    还好还好,他最后选对了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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