摊牌

    日暮时分,月影渐深。

    噔噔噔——

    几道轻微的踩踏声从屋顶略过,只片刻便消失不见。

    裴凛骤然睁开双眼,听着这道声音往东边而去。

    秀仁宫的东面,只有慈宁宫和已经封闭的坤宁宫。

    裴凛从床上坐起,上衣的领子被拉开,露出身上新换好的洁白纱布。

    晏清姝躺在床的内侧,身上还穿着宫装的内袍,双眼有些红肿,似是刚刚哭过。

    “时间到了?”她问。

    “没有。”裴凛压低声音,“有人从屋顶往东北去了。”

    晏清姝于黑暗中骤然睁开开双眼:“有几个?”

    “不清楚,但至少有十几人,脚步整齐,训练有素。”

    晏清姝从床上坐起来,乌黑的过腰长发披散在背上,她的眸光深沉,像被乌云遮蔽的月:“东边只有慈宁宫和坤宁宫,再往东就有禁卫巡职,这个时候往东……”

    她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将挂在屏风上的外袍穿上:“去慈宁宫!”

    *

    一片昏黄的慈宁宫内,程太后看着被拼好的残破玉璧,看着它在灯烛的照映下,在一张小小的信笺上显出一行行小字。

    莺女朝政,可堪国祚?

    程氏祸乱,亡梁必姝!

    这十六个字就像是阴影一样缠绕着她。

    最早发现这块石碑的人,是为元狩帝开凿皇陵的工匠。那人将这件事层层上报,直到被工部左侍郎薛城看见。

    薛城这个人没什么学问,因着有个做太子少师的哥哥才被举荐上来,平日里干实事儿的都是右侍郎,他不过就是个摆着好看的花瓶而已。

    谁承想,那天本该右侍郎当值,却意外突发伤寒倒在了早朝上,当值的人便成了薛城。

    也是在那一天,这块碑的拓印被送到了工部,被薛城看见。

    程氏一族用了很多手段、金钱、人脉才将这件事压在了工部,除了薛城,所有与这件事有关联的小人物都因为各种意外而死,包括那名发现石碑的工匠。

    程渃曾旁敲侧击过薛城,那人没什么本事,却如泥鳅似的滑不留手。程渃刚起个话头,他便直接表了忠心,说那拓印已经烧了。

    真的烧了吗?程太后不信,程家人也不信。

    于是在看到薛谨跪在慧贵妃宫门前后,程太后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

    莺女……莺女……

    她做过莺女,她忌恨这个身份,却又不得不承认这个营生真的很赚钱,又很能把握消息。

    她就是在陪客时得知了方问珍的事,才会起了一些妄念。

    凭什么有些人天生就高高在上,享尽荣华富贵,而她却要流落风尘,做一个任由别人亵玩的物件。

    老天爷不公平,她就让它公平。

    然后她哄着贵客开心,为寨里赚了很多钱,得了出门的机会,在花灯节时撞在了方问珍的身上,祈求着她的可怜,然后利用她的善良一步一步往前走,摆脱莺女身份,成为方问珍的侍女,与她一同去往西北。

    她利用她一步一步的往上爬,一步一步的越发靠近将她抛弃在莺花寨的那个女人,然后一步一步让自己的亲生父亲看见,被领回家中,然后再一刀,将那个丢掉她的女人杀了。

    鲜红的血汇聚在她的脚边,聚成了她灵魂的形状。

    残破又肮脏。

    但这不是终点……

    远远不是终点……

    程氏养兵需要前,她便给他们钱,她需要一个更高的身份,单是国公府之女的身份还不够,还要更高,再高!

    高到没有人能反驳她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决定!

    于是,方问珍成为了她要登上后位必须扫清的障碍,薛谨成为了金钱的垫脚石。

    一切的一切都在顺利进行着……

    可为什么!为什么这个破东西会出现!

    什么狗屁谶言!

    一定是有人要害她!有人要害她!

    唰——

    油灯被涌进的风吹灭,室内陷入一片黑暗。

    程太后攥紧了手,挺直脊背坐在桌旁,死死盯着那块残破不堪的玉璧。

    银白色的刀光映照在她的眼上,令她忍不住偏头闭上双眼,温热的血撒在台阶上,很快就被人用水冲刷干净。

    一位身着黑衣的男人单膝跪在地上,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拉得如鬼魅一般扭曲。

    他扣响大门,一声一声,节奏分明。

    程太后屈起指节,扣响木桌,以两击回应。

    倏——

    黑衣人转身而去,略过的风掀起他的面罩一角,在右耳后的位置,有一个极为细小的六瓣莲花印记。

    等慈宁宫再次恢复寂静,月兰走进来,为她重新点燃了油灯。

    “都搜过身了,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东西。”

    说罢,月兰忍不住扫了一眼被玉璧压了一般的信笺,只能看到几个词句。

    方哲康……死……身世……已露……

    程太后的手摩挲着残破的玉璧,尖锐的边缘划破她的指尖,簌簌的流出鲜红色的血:“就这么想让我死吗?晏清姝,哀家毕竟养了你二十五年。”

    无人回应,只有风声寥寥。

    一道匆忙的脚步声从远至近,方嬷嬷的生意从门外响起。

    “娘娘,富春宫那边有异动。”

    月兰的手指忍不住蜷了蜷。

    程太后心中一动,来没来得及细思,就听见宫内总管太监掐着尖细的嗓子喊道:“娘娘,长公主殿下和驸马爷来了,还有许嬷嬷的那个女儿,端着一盘糕点过来了,说是要孝敬您。”

    程太后蹙眉:“她们是一起来的?”

    “不是,是许嫣先来的,奴才没让她进,公主殿下是刚刚才来的。”

    程太后让两人点燃宫中正殿的灯,然后命人拉开门,传晏清姝进来。

    一盏茶尚未斟满,晏清姝的声音便在这富丽堂皇的慈宁宫中响起。

    “母后当真好兴致,这宫宴都快要开始了,您还在这里坐着饮茶。”

    晏清姝身着一袭宫装,显得整个人都容光焕发,这刺痛了程太后的双眼,正要端起长辈的架势训斥她一番时,突然发现晏清姝的眼睛变了。

    晏氏一脉都是双眼皮的丹凤眼,弧线圆润,眼角尖锐,后妃中也鲜少有单眼皮的,因此元狩帝的孩子几乎都跟他长着一样的眼睛。

    以前程太后总觉得晏清姝的眼睛不像元狩帝,也不像方氏,但身边的嬷嬷总说是孩子小没长开的缘故。

    后来晏清姝六七岁,有了姑娘的雏形,她那双眼也变得和元狩帝一样,圆润又犀利,程太后这才打消了心中的疑虑。

    可如今,晏清姝的眼睛变了,她依旧是凤眼,却不再是双眼皮,而是单眼皮,眼皮上有一道红色的印痕,在她眨眼的时候,时不时会折进去,形成不太明显的双层。

    程太后还有什么不明白,晏清姝不准备装了。

    “母后这宫里,血腥味有点重啊。”晏清姝坐下来,扫了一眼宫室,屋子整齐干净,地似是刚刚清洗过,还残留着水渍。

    动作可真快,她想。

    程太后似笑非笑:“有个宫女不听话,打了十杖,小姑娘在宫里被养得太精细,没挨几下就伤了。”

    “啧,母后也别太苛责她们,毕竟换做任何一个人,在一位杀人如麻,阴晴不定的人手下做事,都难免胆战心惊,容易出错。”

    晏清姝走到程太后身侧,像一位爱重母亲的女儿一样,双手搭在她的肩上,为她轻轻捏肩,然后低下头,凑在她耳畔轻轻道:“你的儿子,被父皇送去了海昌院,现在就是个疯子,而我,从来都不是元后的孩子,你掐死一个,父皇送走一个,你猜被送走的那位大皇子,现在在哪儿?”

    太后袖中的手攥紧了,刚要开口,却被晏清姝轻易钳制住咽喉,低声道:“你杀我母亲,害我舅舅,这笔账,我定要与你算个一清二楚。”

    “你敢!”太后几乎是咬牙说出这句话的。

    身后的方嬷嬷察觉到太后有异,正想上前去询问,却不经意扫过裴凛,只见对方正盯着自己,一双眼杀意腾腾。

    她脚步顿住,背后冒出一排冷汗。

    一串串提灯将黑暗的宫道照亮,元山带着一串宫人踏进了慈宁宫,见长公主殿下和驸马爷都在这里,而长公主正搂着太后的脖颈,形容亲密。他诧异了一瞬,又很快掩盖了过去。

    “太后娘娘,长公主殿下,驸马爷,陛下请三位收拾妥当后,移驾鸿胪殿。”

    *

    被封闭的坤宁宫内,苏繁鹰坐在一片漆黑之中,一个身着宫装的女人正坐在她的对面。

    若是晏清姝在这儿,定然会讶异,此人竟是康嬷嬷。

    “姑娘,人都死了。”

    “路都通了吗?”苏繁鹰的声音很轻,却一直在这空旷的宫殿里回荡。

    “都通了,人也都安排好了,月兰那边会与我们里应外合。”

    “那便好。”苏繁鹰的声音很苍凉,“没想到谢敏这么狠,用宫女的命去换东宫属官的命。他倒是省事,还卖了晏清姝一个人情,他就不怕晏清姝知道真相之后会崩溃?女子的自尊、自爱、自强,都是他手把手教授给晏清姝的,可此刻,他却像个沾满鲜血的刽子手,冷眼旁观一个个无辜女子的陨落。”

    康嬷嬷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她无法回答。

    因为她的女儿也是受益者,也是别人替她去死,她才能活下来。

    空荡荡的宫室内,寂静无声。

    苏繁鹰轻抚着覆满灰尘的桌面,仿佛回到了曾经,她就坐在这张桌子旁,点着一盏油灯,为她即将出生的孩儿缝制一件肚兜。

    她不是这个时代的人,她没有学过女红,做起这种事笨手笨脚。

    但她去做了,因为她希望她的孩子一出生,就能感受到来自母亲的爱。

    可惜,她没有做到。

    她的丈夫抛弃了他,却说着爱她,是为了孩子好。

    她的家族放弃了她,却说这是无奈,是利弊取舍后的决断。

    她的好友背叛了她,却说自己挡了她的路,碍了她的道,是她无法容忍的存在。

    她的第一世活在笼子里,但她参透了这个世界运转的规则。

    裴述之说得不错,她确实好赌,每一次都搭上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却只换来了个必输的结局。

    但这一次,她同样押上了自己的全部,但她相信,她绝不会输。

新书推荐: [歌剧魅影]小心别让魔鬼听见 你比世界动听[暗恋] 因为害怕就全都答应了 原始兽世生存实录 穿书后渣男从良了 七零赶海,直播暴富 梦中的月亮 顾问五百岁 你就装吧 重生不做笼中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