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正月十七的清晨,难得的阳光明媚。

    城隅院静悄悄的,只有府医低声的嘱咐:“伤口缝合得很不错,只是一路颠簸至此,殿下已然到了极限,若是高烧能退便是大安,若是不退,便要仔细盯着伤口,用黄酒擦拭脖颈、大腿根部降温,还要避免伤口发炎。”

    裴凛呆愣愣的,谢过府医,便让裴修送他出去。

    猎风刚要说什么,被澜玉拉了回来,只能目送着裴凛进了屋子,然后将门关得严丝合缝。

    “澜玉姑姑……”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澜玉打断猎风的话,声音放得很低,很轻,“世子现在心里也不好受,多余的话说出来也是徒增烦恼,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你有这精力,不如好好练武,将莲花楼新收的那几个女孩子练出来,日后可就没有太平日子了。”

    晏清姝一直昏迷不醒,裴凛便没日没夜的陪着,期间去东苑找过裴述之,两人说了些事,也把夏绥军和宁夏卫的哗变造成的损失盘了出来,如今虽然军中已经重新恢复稳定,但宁夏卫叛逃,萧关防卫出现空缺,短时间内招兵怕是不够。

    再加上程凤朝杀了突厥使臣……

    “贺兰山的土地绝不能让。”裴凛的脸沉得可怕,“爹,别管朝廷了,我们揭竿吧。”

    揭竿,就意味着独立,倒也不是就地称王称帝,只是此后再也不听朝廷调命。

    裴述之看着裴凛,神色认真:“你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要战便战,只有把突厥人打怕了,他们才懂得‘跪’字怎么写。”

    *

    一连过去三天,晏清姝一直昏迷不醒,好在高烧退了,伤口也没有发炎的迹象。

    只是按照府医的话,那刀离心脏也就只剩一寸,着实凶险。

    裴凛也不知道当时晏清姝为什么非要挡那一刀,以自己的身法,虽避不开,也不过是在肋间开个口子,哪里至于要命呢。

    反倒是晏清姝,若是程凤朝当时真的狠心,再深入一寸,只要一寸,此刻回到庆阳的只怕就不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棺椁了。

    裴凛低头看着躺在床上的人,将帕子重新拧了拧,为她擦干净身子。

    “你何苦为我挡那一刀呢?你是赌程凤朝对你的感情吗?”裴凛的声音很低,带着无限酸楚。

    “我是赌……朝臣绝不允许一个……刺杀皇嗣的人……登上皇位。”晏清姝的声音很轻,可在裴凛听来却宛如天籁。

    手中的帕子被丢进铜盆里,裴凛激动的看着她,想要拥抱又不敢动,双手不上不下最后只能紧紧握住晏清姝的手。

    “你醒了,你终于醒了!”

    晏清姝的手被裴凛握得有点疼,无奈道:“我只是疼得难受,多睡了一会儿罢了,程凤朝那柄匕首不长,想杀了我,没那么容易。”

    “你别说了!求你别说了!”裴凛将晏清姝的手覆在自己的脸上,难过道,“你知道当我看见程凤朝的刀捅进去的时候,心里有多害怕吗?我真的怕你就这样死了。”

    “怎么会呢?这世间还有很多美好的事,我还有很多祈愿没有完成……”晏清姝偏过头看向裴凛,手掌抚摸着他长出胡茬的下巴,“你还是没有胡子好看些,这些毛茬也太扎手了。”

    “你还是少说几句吧。”

    晏清姝温柔的笑着,目光落在门窗内外晃动的人影,对裴凛道:“让他们进来吧,大白天瞧着跟鬼影似的。”

    裴凛回过头,看向窗外被太阳映出的几道黑影,扬声道:“进来!”

    门外没动静,过了三息之后,门才被人小心翼翼的推开,碧玉探进来一个脑袋,低声问:“殿下醒了?”

    “醒了。”裴凛自觉站起身,任由八个人一拥而上,将拔步床围得水泄不通。

    “殿下,您可算醒了。”碧玉忍不住抹眼泪。

    晏清姝虽然还虚弱着,但看向他们的目光温婉又柔和,真心实意道:“辛苦你们了。”

    “不辛苦。”

    “怀玉呢?”晏清姝问。

    澜玉道:“去安排救出来的属官们了,如今江姑娘已经将整个西北商会都控制下来,锦绣街的招商也在有序进行着,殿下放心好了。”

    “救出来……多少人?”

    澜玉看向身后的琢玉,琢玉走上前,看着晏清姝,轻声道:“一百二十余人,有些被关在了其他地方,也都救出来了,殿下放心好了。”

    其实琢玉本想将谢敏用宫女替换属官的事说出来,但又怕晏清姝本来身体就虚弱,听到这个消息会惊怒交加下,再伤了身体,便决定将此事隐瞒下来。

    三百七十四名属官,皆被救出,但只有一百二十二人愿意跟随长公主来庆阳。

    人在经历生死之后想过自己的日子实属正常,琢玉没什么好怪罪的。

    “那便好,记得立长生碑,供长明灯。”晏清姝神色有些低落。

    东宫的属官大多数都是穷苦出身,还有一些是被抛弃在幼安堂里的孤儿。当年她招募属官之时,各大世家皆不看好她,也认为女子当在后宅安分守己,而不是在外抛头露面。

    因而晏清姝手下的人,几乎都是她和澜玉手把手教出来的。

    她甫一倒台,不过一个月,便折了近三成,她如何不痛心。

    见晏清姝神色不太好,澜玉拉着碧玉,对其余几人轻声说到:“我们先出去吧,让世子与殿下说说话。”

    待八人鱼贯而出,裴凛又重新坐在了晏清姝的窗边。

    晏清姝在他的帮助下坐了起来,轻轻握住他的手,语速很慢的说道:“抱歉,吓到你了。”

    “以后不要挡着我面前,我没那么容易受伤。”裴凛道,“老头子都说我皮糙肉厚的很,不用练都是钢筋铁骨、刀枪不入,哪儿像你……”

    晏清姝忍不住笑了出来。

    裴凛直勾勾的看着她:“晏清姝,庆阳还等着你去改变呢,你才将佃权收回来,可不能就这样半途而废,百姓需要你……”他张了张口,还是没有说出后半句。

    “就只有庆阳百姓在等着我,需要我吗?”晏清姝望着他,“裴世子难道就不需要我了吗?”

    裴凛定定的望着她,然后伸出手,克制着自己的力气温柔的拥住晏清姝:“我也需要你,你别再吓我了好吗?无论什么时候,都不需要你替我去挡灾,而我也会努力的活下去,我们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晏清姝其实很想打趣裴凛,但是她感受到温热的泪水落在了她的脖颈上,顺着脖颈一路向下流淌。

    她再说不出任何开玩笑的话,只能抬起手,轻轻搭在裴凛的背上,任由此时的寂静与温情,无声的在室内蔓延开来。

    沉默了许久,沉默到晏清姝肩膀都有些酸胀,她忍不住轻轻唤了裴凛的姓名,却只得平稳的呼吸声回应。

    裴凛睡着了,就倚靠在晏清姝的肩膀上,静静的睡了过去。

    晏清姝轻轻挪动身体,让出了一个位置,让裴凛顺着她的肩膀滑倒在床铺上,然后有节奏的敲了敲床架,便见红玉轻轻推开门走了进来。

    “帮我把他的腿放床上。”晏清姝轻声道。

    红玉将裴凛的鞋脱了,然后将他的双腿搬上床,又抖开了一床被子盖上。

    做完这些事,她深深的看了晏清姝一眼,才悄无声息的退了出去。

    晏清姝低头望着裴凛,他的脸色泛黄,唇上没有半点血色,削瘦的脸颊上,颧骨微微突着,像两座小山。眼睛下方一抹青黑,像是被人用毛笔画上去似的,下巴上的青色胡茬冒出了尖尖,整个人瞧着都是一股子青里透灰、疲累过度。

    晏清姝在他身侧躺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抚摸着他规律的心跳,于他耳畔轻声道:“裴凛,你会一直陪着我的对吗?无论生老病死、天灾人祸,无论我在哪儿,我走向何方,你都会陪着我的,对吗?”

    她勾起裴凛身侧的手,将自己与他十指相扣:“我没有亲人了,我只有你了。”

    说完这些,晏清姝忍不住笑了笑,她竟然对一个只认识一个月的人说,我只有你了。

    若是放在以往,她根本不会对任何人表达出这般情绪,她一直都是积极向上的,以热情的姿态拥抱每一天。

    可现在,她觉得孤独。

    父母已逝,养父不知为何会任她李代桃僵,养母视她为仇人,将她培养成手中的一柄刀,用完便丢开。

    弟弟小时候很可爱,可越长大越阴晴不定,也越与她疏远。

    而程凤朝,晏清姝摸不清他在想什么,经过元宵夜宴的宫变,她觉得她看不清程凤朝,甚至觉得,以往对他的认知都只是对方表现出来的假象。

    而现在的他,才是最真实的他。

    回首人生二十五载,她竟找不出一个真心对自己的亲人。

    现在的她只有裴凛了,四玉和霄云他们终将要嫁人娶妻,每一个人都会离她而去,她只剩裴凛了,只有裴凛了。

    积攒起来的精神被耗光,晏清姝的眼皮忍不住打架,她紧紧握住裴凛的手,然后合上眼沉沉睡去。

    在她因沉睡而松开手的一瞬间,裴凛猛得睁开双眼,下意识攥紧了手,直到感受到晏清姝均匀的呼吸,和温热的手掌后,他才长舒一口气。

    多日紧绷的神经终于彻底放松下来,裴凛侧过身子,将晏清姝搂在怀里,陷入无灾无难的安稳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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