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小羊

    罗行昭呆呆地望向他父亲手里的东西,看着、看着,他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如被刺中逆鳞的火龙一般暴起,怒吼着扑向自己的父亲,嗓音沙哑而粗粝,如同裂帛破锣。

    “啊——!我杀了你!”

    密室外的众人同时冲进去,几名仆从拉住了罗行昭,几名侍卫按住了罗有富。

    元熙宁则走到杨冰玉身边,伸出手指探了探她的鼻息,又试了试她的脉搏。

    安静、冰冷,已经死去多时了。

    被仆从拉住的罗行昭此时忘了挣扎,一双眼死死盯着元熙宁。那双原本意气风发的眼眸此刻通红如血,眸中仍残存着最后一丝期盼,像是在等待、渴求着元熙宁说出那句他最想要听到的话。

    元熙宁的声音,却如死神之镰的尖角,划破了他最后的希望——

    “抱歉……罗小少爷,我们来晚了。”

    话音落下的一瞬间,罗行昭好像才回过神来、弄清现实一样,豆大的泪从眼眶涌出来,径直砸落在冰冷的地面上。

    他呆愣着,任由泪水淌满了自己的脸,沾湿了衣襟,在地面留下几个深色的浑圆痕迹,不说话也不挣扎。

    他的神魂好像被抽走了,只余一具行尸走肉。

    良久,他酸涩至极的眼皮猛地一颤,才回过神来,突然爆发出可怕的力量,一下子挣脱了桎梏着他的几名仆从,疯魔了似的扑向他的父亲!

    可他早已后力不济,掌中未曾止血的伤口也让他虚弱,刚扑出一步,他就被更加敏捷的侍卫按住,糊满眼泪的脸庞蹭到地面上,瞬间泛红、破皮。

    他却丝毫不觉,如疯狼一般怒吼着,通红的双眼死死瞪着他的父亲,像是要冲上去亲手将之撕碎!

    然而,此时的罗有富已然神志不清,虽然被几个侍卫按住手脚,还是眯起浮肿的双眼,朝自己的儿子露出满意的神情,笑声尖锐可怖:

    “昭儿,昭儿,我的好孩子,要不是你,为父差点儿就错过了这么一块羊脂美玉……这不,天还没黑,为父就等不及,把她带来啦!哈哈哈……”

    罗行昭听到自己父亲猖狂的笑声,愤怒愈甚,三个侍卫都差点压不住他拼命挣扎的身体。

    他在地上翻滚着,怒吼着,身上的衣服早已扯破,嗓子也已经嘶哑凄厉。

    儿子的疯狂好像取悦了罗有富,他似乎察觉不到制住他的侍卫,努力抬着下巴指向桌上的斧头和锯子:“你也尝尝,绵软顺滑,趁现在还热乎……”

    比最底层的地狱还要恶毒可怖的话还没说完,罗有富的声音就戛然而止。

    景明渊一脚踹在了他嘴上!

    罗有富的嘴唇瞬间发紫肿胀,血丝还未来得及从唇间溢出,景明渊就继续补了一脚、再一脚!

    连续三次重击,罗有富的下半张脸已经不成人形,数颗碎裂的牙齿和着污血及唾沫喷涌出来。

    他瘫软在地上,眼睛还犹如阴魂索命般,盯着不远处自己儿子不放,声音含糊,只能依稀听见一个词:“……很好吃,很好吃……”

    “他已经疯了。”元熙宁提醒道。

    闻言,景明渊回过头,朝元熙宁走过去,半道上突然停住,然后抬起脚狠狠蹭了一下墙壁,刮走了他皂靴底部沾染的血污。

    而后他才走到元熙宁身前站定,又抬手吩咐押着罗有富的侍卫:“带去县衙缉押候审。”

    脸上血肉模糊、整个人疯疯癫癫的罗有富被侍卫拖了出去。

    目送着精神失常的罗有富离开之后,元熙宁才低头望向被侍卫按住的罗行昭。

    昔日张扬得意、狂妄傲慢的罗小少爷,此刻如同一条肉虫,在三个侍卫的压制下,拼命扭动着身体。

    在他的父亲被人拖出去、杨冰玉的尸体也被抬出去之后,罗行昭这才瘫软了下来。按住他的侍卫见他不再挣扎,也慢慢松开了手。

    元熙宁站在密室门旁,居高临下地看着罗行昭。只见他手脚并用,缓缓爬到之前杨冰玉倒下的地方,伸出沾满血污的手,碰了碰地上早已干涸的血迹。

    直到这一刻,他才像弄丢了心爱玩具的孩子一样,放声痛哭起来。

    元熙宁定定地望了他片刻,心想,人真是挺奇妙的。

    在她脑海里原主的记忆中,正是这个男孩儿害得原主家破人亡、跳崖自尽。

    害别人失去全部的人,能想到自己也会有痛失所爱的一天吗?

    她的视线从伏地痛哭的男孩儿身上移开,望向站在他身边的侍卫:“把他带回去。”

    *

    亥时初,景明渊收集完人证物证,带着一身疲惫和无力感回到客栈。

    刚一踏入客栈,就看见了等在大堂里的元熙宁。忙碌一夜的沉重心情,在这一瞬间变得明亮许多。

    “怎么坐在这儿?”他走过去,轻声问。

    元熙宁等得困了,此时大脑有些朦胧。她抬起头,望向那个裹着夜色的身影:“我在等你回来。”

    说完这句,她的意识才有些回笼,顿觉用词有些暧昧,立即补充道:“还有很多事情没有梳理明白,我们回房间讨论吧。”

    景明渊耳朵红红地跟着她,进了自己的房间。

    房间里,唯有窗下寸许被月光照亮,余下一室黑暗。

    “我让罗行昭在我房间睡了,所以暂时借用一下你的。”元熙宁一边摸索点燃蜡烛,一边解释,然后在桌边坐下。

    昏黄的烛光微微跳动,使得坐在烛火前的她看起来分外温柔。

    她抬头望向站在门口的景明渊:“都找到了什么?”

    景明渊停在门边,没有往里走,藏在烛光照不到的地方,声音有些犹豫:“很……非常过分,你还是别听了。”

    元熙宁“呵”地笑出声,语气轻轻淡淡:“我见过的大场面比你多多了,说吧。”

    站在黑暗里的景明渊先是叹了一口气,然后说:“我们在别院发现完整白骨三十五具;拼凑不齐的残破尸骨若干;腐尸十四具;湖底还有九个头颅……”

    顿了顿,他又补充:“罗有富心智有些失常,暂时还没问出什么。我已经派人去搜罗府了,不知道那边……”

    “县衙也要搜。”元熙宁打断他的话。

    景明渊一愣:“县衙?”

    元熙宁看向他,这才说出了最初他们来到临陇县要探查的,县令之死真相。

    “曹县令不是被杀的,他是死于一种病。朊病毒,凡同类相食者必感染,一旦感染则必定死亡,时间早晚而已。根据罗有富的情况来看,他应该也已经病入膏肓。

    “这种朊病毒,导致他们的脑部发生了病变,就如之前赵仵作所说,曹县令总是魂不守舍、迷迷糊糊,甚至走路磕碰,以及罗有富的癫狂,都是感染朊病毒后的症状。而且,赵仵作所画的皮疹,大概率也是症状之一。

    “他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最后的那一天,他清晨走出房间,走到水塘边,突然倒地不起。他已经病得太重,起不来也躲不开,才在那样浅浅的水塘边,溺水而死。”

    话音落下后,两人谁都没急着说话。

    元熙宁想到了当初淹死曹县令的那片小水坑。果然,她当时的直觉是对的,那一汪看似清浅平静的水下,果真藏着恐怖的恶魔。

    最后,是景明渊打破了沉默:“所以,曹县令有可能也……”

    他一直抵触着说出那两个字。

    元熙宁深吸一口气,叹道:“极有可能。还记得曹县令房中,那一篮子布头吗?”

    景明渊没有回答,不知是忘了,还是不忍去想。

    “那些布头……”元熙宁回想起那堆满一篮子、各式各样的布块,眼含暗恨,“恐怕真如我当时所说,是他和罗有富的战利品。每次他们……他们杀死一个姑娘,就会割下一块她身上的衣物……”

    饶是以前经手过各种各样的案件,元熙宁现在也不想再说了。

    两人沉默着,任由月光和时间一起流淌。

    半晌后,元熙宁突然问起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你查过我的身份吗?”

    站在暗影里的景明渊没说话,也没动。

    元熙宁并不很想知道他的答案,主动讲述起她这具身体的原主,元姑娘的遭遇。

    “我……’我’的家,在临陇县城外的一个小村。’我’的父亲和兄长,在城里经营着一个馄饨铺子。”

    她的声音轻轻,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的确,对她来说,这是“别人”的故事。

    可她的语气中,隐隐有几分伤感:“不久前的一天,罗小少爷罗行昭在’我’父兄的店铺前惊了马,他为此大怒,让他的仆从把’我’父兄当场打死了。”

    元熙宁虽然看不清景明渊的神情,但依稀能感觉到他轻颤的呼吸。她垂下眼眸,继续讲述着自己脑海中的记忆:“他们的尸身被送回家后,’我’的祖母当场悲痛气绝,’我’的母亲心力交瘁绊倒在地,磕破后脑摔死了。”

    桌角的蜡烛火苗跳动着,似乎是在表达它对这个家的惨痛遭遇的悲切。

    “后来,’我’……”话音止住。不知为何,元熙宁突然不想提起原主跳崖自尽的事情,她咽下了话头,回过头问暗影中的那人:

    “你说,’我’全家曾因罗行昭而死,如今他爹又杀了他的心上人。如此一报还一报,罗行昭可以被原谅吗?”

    似乎是没想到她会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一般,景明渊身形微顿,而后缓步走出暗角,走进了蜡烛照亮的光晕中。

    两人一站一坐,在明暗忽闪的烛光中对视。

    说不上来是不是自己的错觉,元熙宁竟觉得他的眼角有些红红的。

    就在她觉得自己意有所指的问题过于深奥,转开脸不再等待答案时,她听见微微暗哑的声音,从头顶上传来:

    “过错可以被谅解……但恶不能。”

    这句话如同一声磬响,轻轻悠悠,但落在元熙宁耳中,却好似震动了灵魂。

    她盯着跳动的烛火出神,甚至都没有察觉到悄然离去的景明渊。

    只是双目空茫地坐在桌边,良久,唇间嗫嚅:“过错……可以被谅解吗?”

    元熙宁在桌边枯坐到半夜,淡淡清香萦绕在她周围,像景明渊临走前留下的那句话,久久不能消散。

    夜已经浓郁到一片死寂,突然,隔壁传来一声凄厉的哭喊。

    “小羊——”

    好像终于一直在等待这一刻一样,元熙宁平静地站起身,去看望那个杀了“自己”一家的男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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