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

    天乍凉,金雨细细,汀兰泣露,紫薇、朱槿在秋寒里渐渐凋敝。

    银汉风高,三更雨点点酒上满院的梧桐树,一叶叶、一声声,靡转又悲凉。

    凤寰阁内清光明亮,软榻上的衾褥帷帐素净雅致,月色秋罗,内室地上摆着一鼎鱼嘴铜炉,精锻炭火内夹杂着袅袅苏合香,馥馥其芳,赤缇色的木板透出暖热之气,潮气渐退。

    不知何处的高楼上传来鹧鸪凄厉的叫声,在阵阵悲鸣中惊醒,沈姝掀开罗幕,赤着脚下了地。

    沈姝不紧不慢地推开房门,屋外月色惨淡,朦朦胧胧,只见梧桐叶落满台阶。

    “娘娘您醒了!可是饿了?饭菜点心一直备着,您可要用膳?”绿箩惊喜不已,搀扶着沈姝回了屋。

    沈姝盯着她脸上淡淡的泪痕,气若游丝,“阿满呢?”

    绿箩闻言,原本熠熠的眸色陡然黯淡了下去,“回禀娘娘,小皇子已经睡下了。”

    “去抱来给哀家瞧瞧,阿满好些天没见着哀家,没少闹吧?”

    咳嗽几声,沈姝借着力从榻上缓缓坐起,“罢了,哀家和你一道去吧,免得吵醒了他。”

    绿箩闻言,倏地跪倒在地,泪湿满襟。

    沈姝心底的不安在此刻升至顶峰,远山眉微微皱起,“可是阿满出事了!”

    “娘娘……娘娘……还请娘娘节哀,小皇子于前日殇了……”

    猜想得到证实,无力感蔓延至四肢百骸,喉间腥气翻涌,沈姝吐出一口鲜血。

    阿满还是没能撑过今年,一如那些无辜夭折的孩子般。

    哪怕秦檀以身殉道,哪怕史书上再无秦沈两家,哪怕阿满非他们所出,只是个领养的孩子,也还是没能幸免于难。

    皇族和沈氏手中沾染了太多鲜血,注定子嗣绵薄。

    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有果,因果循环,报应不爽。

    深宫院内无数死于藏红花的皇族庶子,千里之外遍野的饿殍流民。

    她总以为事缓则圆,可罪孽亟待清算,阿满早夭似是命数所在。

    *

    前朝末年,当朝太祖式微,攻入旧皇都途中被擒,幸得扬州沈氏携万兵相救才捡回一命。

    扬州沈氏本能一举称帝,却主动俯首称臣。太祖对此感喟难当,许诺沈氏万世封侯的同时,也定下皇族祖训。

    沈氏有女,当择为后,生而有子,须立为储。以示两家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千秋万载,共拥江山。

    此条近亲联姻的祖训历经百年,帝王体质愈弱,皇嗣多有夭折,终于在启帝这里破了例。

    启帝原有三子,除却两位早亡的嫡子,储君候选人只剩卑贱绣娘所生子秦檀。

    无奈之下,沈氏一族只得妥协由身微言轻的庶出子继承大统。

    反正沈氏子子孙孙无穷匮,只要下任天子重新流回沈氏血脉,一切便会回归正轨。

    可他们做梦也没想到,孤家寡人的小儿秦檀居然敢阳奉阴违,醉生梦死、红绡帐暖的背后是默默培植的亲兵。

    弦帝玖年,勤王军队进京伐沈,沈氏族人的尸体横遍了皇城大道,巍峨宫内尽是肃杀之气。

    勤王军大多出身草莽,深受沈氏压迫,因此厉声叫嚣着誓要杀尽沈氏全族,不留一道活口,还天下苍生以净士。

    然而秦檀却在斩下沈氏家主的头颅后,上了门闩,锁了宫门。

    他将那件祎衣翟胡乱地披在肩头,束起的墨发也因玉簪的抽离而散落。

    他任发敷面,佝偻脊背,故意叫人分辨不出体态面目,好似仍做着困兽之斗,就如同他才是那位沈氏余孽,一朝太后。

    等到沈姝终于意识到他要做什么,难以置信地扑身上前,却被宫人拦住,是他步下的暗棋。

    沈姝被人越拖越远,喉头因哭喊而喑哑,双目泣血似是永不原谅。

    秦檀却只笑着背过身,缓缓走向那即将被勤王军撞开的宫门。

    天下有道,君子以道殉身。

    若天下无道呢?那便应以身殉道。

    秦檀为殉道而生,图谋至死,唯一的私心就是沈姝。

    他在千里之外遍植梧桐,恭候她和孩子往后的岁岁年年。

    可天下久病,他们早已身陷这苍生熔炉,圆满总是妄求。

    秦檀曾说,他们的孩子会不一样,他可以一张琴半壶酒,三尺剑万卷书,可终归不过镜花水月一场。

    一道共拥江山的祖制,两个拘泥于血缘的家族被贪婪扭曲的人性缠裹。百余年来父疑子,妾灭妻,戕兄屠弟,弑君鸩臣,业障造尽,往事种种早定此局无解。

    *

    沈姝接过绿箩递来的帕子,擦干嘴角的鲜血,讷讷开口,“今日可是霜降?”

    绿箩闻言,猝然抬头,有些讶异于沈姝的回光返照,“是,是啊娘娘,可是需要添些炭火?”

    沈姝摇摇头,脑海中思绪翻涌,突然忆起十年前的今日。

    澄黄的六角灯笼悬于顶,投下淡淡的光晕,秋光好,数行新雁贴寒烟。

    她和秦檀相对而坐,他调拭着宝瑟弦,轻轻哼唱《鹧鸪词》,琼歌余响,绕云萦水。

    看不惯他人前这端方君子样,沈姝拔动起金猊炉中的香灰,有心搅得满院皆是苏合灰,然秦檀却是置若罔闻。

    沈姝见状,心一横,脱下鞋袜爬上罗汉床假哭了起来,惹得秦檀戏谑不已,“又装哭?你这般顽劣,也不知日后何人敢娶。”

    她抬起头狡黠一笑,黛眉轻挑,语气娇蛮,“这就不劳殿下费心了,殿下不想娶我,自有的是人愿意。”

    从前种种已烟消云散,恍如隔世,想她操劳半生,到头来亲友、挚爱,却是一个都没能护住。

    遣退绿箩后,沈姝独自朝庭院走去,绿槐高柳,楝花桐影早已不见,不过是西风萧瑟,黄叶乱飞。

    自嫁给先帝那日起,沈姝就留了病根,只不过从前是心病,后来是体症,生下阿满后更是气血双亏。

    如今风寒刚刚转好,她又固执地淋了整夜的雨,竟没撑过一旬便去了。

    *

    隆冬腊月,天寒苍青,野鸟无迹,安邑城内风狂肆虐,砌下梨花一堆雪,淅沥萧萧。

    霰冰纷纷扬扬,落在广平侯府外的青砖上,很快便积了厚厚一层,月华流转间,莹莹生辉。

    时值正月初一,“跌千金”,百里春风,满堂和气,遍地歌声奏。

    春华堂里的丫鬟三两成群,争先恐后地从椒盘里取出春幡插上两鬓,微风拂过幡胜,煞是惹眼。

    只余一个穿着浅紫裙袄的丫鬟没参与其中,她回头望了眼静悄悄的屋子,眼里忐忑不安,“咱们当真不管四娘子吗?马上就到家宴了,侯爷问起来的话怎么交代啊?”

    “每年四娘子不都跟个木头人似的窝在角落嘛,放心吧,没人注意得到她。”梳着飞仙髻的丫鬟微顿,语带讥笑,“再说了,她这次得罪的可是春陵乡君,谁救得了她。”

    先前说话的丫鬟似是想到什么,当下抱紧了身子,叹了口气。

    *

    薛府家宴,大厅内珠围翠绕,乌泱泱地站满了人。

    荔枝、圆眼、板栗、柿饼装得白玉盘满满当当,金足樽中盛着甘醇的琥珀酒,主菜更是丰美,烧鹅鸡鸭、爆炒羊肚、旋切鱼脍……烟火氤氲,满室生香。

    酒过三巡,赵又谦在一片欢愉声中踉跄起身,晃动了几下脑袋,醉眼朦胧,“怎么今天没见着四表妹啊。”

    赵又谦是薛夫人的侄子,赵家世代以打铁为生,祖上的技艺在整个河东也是有口皆碑的。

    但盛极必衰,“千锤百炼”和“四更起夜”传至五代便渐渐不复,赵又谦父亲更是直接转行开起了香铺,又因缺乏经商头脑,未满期年便倒灶了。

    不过好在赵父有两个争气的妹妹,一个嫁入广平侯府成了薛夫人,一个入宫成了赵良人。

    凭着这份姻亲关系,赵父的身价水涨船高,谋取衙役一职后,便过上了混吃等死的日子。

    在父亲的耳濡目染下,赵又谦终于将父亲的好逸恶劳学了个十成十,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成天不是在秦楼楚馆里纵情酒色,就是在勾栏瓦舍里斗蛐蛐、掷骰子。前年芒种一过,赵又谦借口避暑搬进了侯府,没安生几日便开始调戏丫鬟,欺侮小厮。众人因着薛夫人的颜面,敢怒不敢言,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任由他为非作歹。

    赵又谦贪财好色,最觊觎的是四娘子薛姝,是侯府上上下下不争的秘密。

    四娘子虽然性格怯弱,举止畏缩,恍如个透明人,但生得却是极美,远山眉黛,细柳腰肢,风露菡萏,当真可谓娇娇倾国色。

    赵又谦这一问,薛夫人率先反应过来,忙不迭差了薛婉盈去往春华堂。

    薛姝虽是庶女,但毕竟从小养在她名下,眼下缺席家宴,若传了出去,实在有碍她贤妻良母的名声。

    *

    二娘子薛婉盈神色紧张,越过下人,三步并作两步,推开了内室的门,“四妹妹,母亲让我来请你去家宴,四妹妹可是生病了?”

    然而室内一片寂静,针落可闻。

    薛婉盈又连喊了几声四妹妹,仍无回应。她抬眸打量起屋内,八仙桌上的茶水未动,视线一转,绣罗纱帷帐低垂,黄花梨木床上躺着的人也是一动不动。

    没有谁比她更清楚除夕夜当晚发生了什么,春陵愚笨,认为薛姝有心纠缠探花郎,一怒之下推了她入湖。

    当时薛府上下全忙着守岁,无人留意后院,薛姝的贴身侍女又被支开了,因此距离薛姝落水再被人打捞上来足足过了一个时辰。

    莫非春陵那一推,真除掉了这小贱蹄子?

    脑中的念头越想越清晰,薛婉盈嘴角擒起一抹极浅的笑意,唇瓣微张,“来人啊,快来人啊!四娘子香消玉损了!”

    薛婉盈的声音不大,但是落在阒然的院内格外脆亮,前一秒还懒洋洋的下人瞬间惶恐起来,火急火燎地奔向内室。

    可哪有什么殁了的四娘子,他们只看到一位乌发雪肤的佳人坐在床边。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