靖王

    任卿裕果然信守承诺,将春晓在距靖王府外三里之外放了下来。二人一前一后入了靖王府邸,先是靖王迎接,说了几句漂亮话便退了场,其次则是那安不住心的小孩,抓着春晓的衣角叮嘱她定要好好休息。

    吵得春晓头疼。

    她方才进入靖王为她准备的屋舍,便听见仆从在外说道:“明日夜里靖王为您设下一场接风洗尘宴,还请天渊圣女参加。”

    “……知道了。”

    那接风宴开时还未入夜,靖王不知从何处搞来几十套衣衫,叫春晓挑选。

    而春晓只想睡觉。

    待她眼眶红红出现在正厅之中,铺天盖地的朱红闪了她的眼:

    整个正厅被临时布置成宴会的模样,铺着红布的矮桌依次排列其中,一片觥筹琳琅、交错辉煌之相——

    掩了那破碎的木桌。

    桌角不知从何处磕到,破了半寸皮,可怜巴巴地待在那处,又被人临时修补,补上了一块成色完全不同的边角料。

    荆临不愧是云泽远近闻名的穷酸地,给春晓的衣衫约莫是靖王费了好些精力的。

    春晓同病相怜般看了眼那高台处落座的靖王,只见靖王一双眉眼锋利,除了年纪尚轻,几乎与当今陛下如出一辙。嘴角却是柔和微扬的,整个人形成了一种皮笑肉不笑的奇怪氛围。

    “天渊圣女今日盛装,确是给足了本王面子。”

    靖王一开口,全场的目光又骤然落在了春晓身上:

    春晓今日着一袭花蔓草纹锦蜀衫,腰畔挂着只折枝花荷包,整个人似散发着阵阵玉兰香气,映得整张面容更加白净。她眼尾上挑,毫不畏惧地与台上靖王对视。也许是因为胭脂的缘故,春晓双眸发红,唇瓣微微张开,竟有一种妖冶的美感。耳上坠着两只玉色耳珰,与随风漂浮的青丝交相辉映,如同谪仙。

    只听谪仙开口,却是冷冰冰:

    “我重伤未愈,还请诸位目光莫要在我身上停留。”

    话音未落,众人的目光果然一哄而散般移开,却还有些胆大的仍然瞧着春晓。春晓也不在意,朝靖王一笑:“弈城人常说靖王于荆临管理有度,如今一见,殿下果真气度不凡。”

    靖王微微颔首,回道:“谬赞了。”

    简短的客套以后,靖王立马进了正题:“本王知诸位今日来到荆临,是为武林大会。蛇尾帮盘踞于此……”靖王长叹一声,“本王知晓,却无能为力。外界只知我无能,不知蛇尾已强势至何等地步。”

    这一番卖惨,颇有些无力感。

    春晓却忽然想起,若他二人不曾涉险,如今是不该在靖王府的。

    唉,自她来到云泽,共涉足三回宴会,每一回没个大灾大难定然是过不去的。

    此次任卿裕前往荆临探查蛇尾帮之事,分明是背着靖王进行的,却被他一语戳破。

    此情此景,当真落魄。

    果然是他靖王的地盘,如何说都是他定。兜兜转转了许久,那靖王终于道:“靖王府人微言轻,若有任将军助力,定然蓬荜生辉!”

    原是推干净了责任,要叫任卿裕帮忙。

    春晓撑着头看他,任小将军眼神闪烁,却是先看向了她。

    春晓不明所以,耳畔听着任卿裕铿锵有力的言语:

    “靖王言重,卿裕义不容辞。”

    靖王抚掌叫好,随即议论声纷至沓来。

    有说任卿裕在荆临遇难多次却还大言不惭的;有说江湖势力强势,质疑靖王此语意图的。

    那小将军却仍然说着强硬的话语。

    春晓觉着无力,换了一只手撑头,忽而想起自己亦是病患,当即撇了撇嘴,坐端了身子,甫一偏头,又与任卿裕对视。

    春晓眼瞳转动,脸却是僵着的:

    他要干吗?

    只听任卿裕逐字逐句开口:

    “不知可否请天渊圣女与我一同前往?”

    原来是要坑她!

    春晓咬着牙回敬道:“责无旁贷。”

    一场闹剧落幕以后,春晓吃地没滋没味,与盛英彦斗了几句嘴便离了场。

    那小孩也跟着来。

    盛英彦在冷风中冻得直哆嗦:“为何不回屋子里?”

    “我抗冻,你回去就是。”

    春晓发丝随风飘扬,丝毫不嫌夜深露重。

    盛英彦反驳道:“春晓姐姐,你如此说就不对了。”

    “……你叫我姐姐?”春晓微微睁大了双眼。

    “盛烟岚叫得,我如何叫不得?”

    春晓摆摆手:“随意。”

    “方才在宴中,你分明不必答允任卿裕。”

    即便不懂任卿裕什么意思,春晓还是很愿意跟着去的。毕竟跟着任卿裕是她的任务,可比待在靖王府有意思多了。

    可这话毕竟不能与盛英彦说。春晓无所谓地扬起一个笑容:“是吗?”

    盛英彦却不买账:“你得去,却不愿去,是吗?”

    春晓一愣。

    她不得不承认盛英彦说对了。

    因为她要取得渊主的信任,春晓必须跟着任卿裕,也并不排斥跟着任卿裕。

    可同时,她对任卿裕是有芥蒂的。即便任卿裕信任她、甚至保护她,春晓也不想因为他再次落入不可逆转的险境之中。

    沉溺于黑暗的缠绵苦痛,一辈子有一次就够了。

    盛英彦瞧着她的神情:“我没说错,你才会这样。”

    “小孩,”春晓神情复杂的拍了拍盛英彦的肩,“天干物燥,早些歇息。”

    二人恰好走至灯火辉煌处,盛英彦一抬头,被春晓这幅憔悴模样吓地有些懵,下意识便朝自己屋子走去,却忽然反应过来什么,转过身对春晓叫道:

    “我才不歇息,我要与你二人一同去!”

    “你又凑什么热闹?”

    “你俩上回偷偷摸摸便跑了,即便我是外人,也不该如此排挤吧!”

    春晓一愣,有些没反应过来:“啊?”

    “不管不管,我明日就要与你们一起去。”

    春晓默默打了个哈欠:“你想去便收拾,我拦不着你。”

    盛英彦这才开心了些,递给春晓两只瓷药瓶:“这是我舅舅叫我给你的,黑的外敷,白的内服。莫要搞混。”

    春晓迟疑道:“你舅舅,也来荆临了?”

    “他说了不来便是不来,是提前交给我的。说‘天渊圣女此行若遇不顺,将此物递交便是’。”

    春晓拔开瓶盖对着那瓷瓶“望闻问切”了一番。

    不是毒物,而是药品。

    靖王府里也给了她伤药,但毕竟治标不治本。而盛左津恰好解了她燃眉之急。

    春晓当真不曾想到,这盛左津竟还是个雪中送炭的主。

    虽说这此人多半非奸即盗,但春晓出于感激,还是对着盛英彦恭敬的说了句:“还请英彦替我谢过盛大人。”

    “我家有三亩药草地、五亩粮食地,这算什么?春晓姐姐若喜欢,分你半亩种种应当也未尝不可。”

    春晓余下的话尽数被怼回了肚子里,这盛家还真是财大气粗,十分欠揍!

    春晓与盛英彦告别之后,将自己屋子的房门锁好,正准备上药休息,目光忽地扫过桌沿纸张。

    是一张信笺:

    “今日宴上邀约,在下多有冒犯。还请天渊圣女恕罪。”

    春晓有预感般的朝着空气问了一句:“……你在何处与我恕罪?”

    “此处。”

    屋檐上闷闷传来那人温润的声线,春晓也不出门,顺势躺在床上,问道:“罪状?”

    “你我来到靖王府的夜里,我偶听得此次武林大会与天渊的关联。情势紧急,只好于宴中提出。”

    春晓蹙眉,他莫不是知道了蛇尾帮与天渊的关联?

    春晓:“仔细说来便是。”

    “我擅自从村落离开的那一日,见着了一个身量矮小、脾性乖觉,且小腿上有蛇尾刺身的男子。”

    听任卿裕描述,他见到的分明是那日林间与春晓对战的少年。

    任卿裕继续道:“那男子昨夜又出现了一回……在靖王的屋内。”

    春晓默默听着:难道是在密谋?

    “二人说话声轻,我也只不过听着几句。那矮个言语之中提及‘天渊势力不容小觑’、‘此次武林大会定不如意’等字眼,我认为意指天渊势力将插手此次大会。也许……指的是你。”

    虚惊一场。

    于是春晓便放下心来脱衣上药,顺口提醒道:“断章取义不可取。”

    “我知晓,只是此行……”

    “我非去不可。”春晓接上了任卿裕的话,随即闭上了双眼。

    靖王立场难辨。无论出于天渊利益,还是个人安危,留在靖王府都不是个好的抉择。

    “多谢天渊圣女理解。”

    自那日他将她背回靖王府邸,便一直叫她天渊圣女。春晓无法,便也随他去:“还有其他线索吗?”

    “原本此次不该与靖王正面交锋,奈何形势所逼。靖王故意示弱,将武林大会一事直接甩在你我头上,是情理之中。他今夜寻过我,说希冀我快些出发。”

    是在赶他走。可是,为什么呢?

    春晓猜测:“你在宴上应允的痛快,原是早有预料?”

    任卿裕忽然不说话了,又等了会才道:“……如此理解,倒也不是不可。”

    春晓不置可否的翻了个身:“将军若无什么事便快些离去,莫要扰了他人清净。”

    “告辞。”

    任卿裕飞下了屋檐,却见春晓“吱呀”一声推开了门,探出双眸瞧着他,任卿裕惊慌,忽地背过了身:“不是说‘莫要扰了他人清净’,你为何出来了?”

    “是,莫要扰了他人清净,”春晓不明所以,穿上了衣衫,“今夜便出发吧。”

    春晓是一刻也不愿等了,只是那人为何没有反应?

    春晓自任卿裕背后绕过,后者僵在原地,没有去躲。

    自她恢复视力后还不曾仔细打量过任卿裕,怎么苍白成这幅模样?

    春晓挑眉,询问道:“怎么回事?”

    “旧疾,不必理睬。该关心的原是你才对。”

    看见任卿裕因愧疚屡次退步,春晓本该觉着舒坦些才对,却还是低声说了句:“嘴上功夫厉害。”

    任卿裕自然听着,却只扯了扯嘴角,没有解释。

    春晓歪着头打量他:“你若是当真愧疚,此次出行便勿要劳烦我了。我也想休息会儿。”

    “自然。”

    春晓催促道:“带路带路。”

    任卿裕却不动弹:

    “春晓。”

    “嗯?”

    任卿裕犹豫许久,问道:

    “你难道没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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