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这一天，天色阴沉。

    苏木一早起来就到前院，靠着廊柱坐下，望着山里屡屡白雾青烟随风而起，散于天际，那是人们在烧纸祭亡故之人。她抬起头，看着天，心想今日这天气倒是应景。

    周奎也起了身，他想着他的菜，昨日发芽之后他就一直心心念念，做梦都梦到。但今天是清明，他纵然是心系那点嫩绿小芽，在这个特殊日子，一早起来就觉得心里堵，难受。

    “大当家。”周奎轻叫了声，在她身侧坐下。

    “怎么这么早醒了？”苏木让他躺在自己腿上，摸着他圆乎乎的脑袋，“是想他们了吗？”

    周奎吸了下鼻子，带着哭腔：“嗯。”

    “我也想了。”苏木手指从他头发间穿过，一下一下给他梳理，“小奎，今天去见他们，咱们不哭，好不好？”

    “好。”周奎擦掉脸上的泪水，“我十三岁了，已经长大了，以后我不哭了，大当家对不起。”

    “没事，想哭就哭，长大了也能哭。”苏木捏了下他的脸，“去洗漱干净，吃完饭，咱们也去给大家烧点纸。”

    即使穷得叮当响，清明需要的纸钱她还是咬紧牙关给买了，活着的人够难了，死掉的总要烧点钱过去，让他们在下面能够活得轻松些。

    周奎去了后院，苏木则起身回外屋，把之前买的纸钱和香拿出来放在背篓里，又到后院挖出一坛子酒。厨房里了尘在煮着饭，她抱着酒倚在厨房的门上。了尘正掀开锅看了眼沸腾的水，把切好的面块倒进去，转身放案板时撞上苏木的视线。

    “大当家，早。”了尘一见到她就开始不自在，整个人一瞬间就进入了混乱状态。

    苏木瞧着他，打完招呼后，在眨眼的功夫就给灶里添了把柴火，拿起锅勺在锅里搅弄，手忙脚乱间又把野菜给倒了进去，下一瞬又把盐给放了。

    总而言之，就是忙起来，让自己清楚他现在没时间聊天。可惜，做饭一共就这几步，再忙也有结束的时候，更别说还一下子把事情都做完了。

    苏木收拢了手，和平日里并无区别的说话调调：“秃驴，我饿了。”

    “很快就好了，大当家再等等。”了尘说话的时候也不敢看她的眼，搅着锅。没有回应，他偷偷往门那边看了眼，苏木还是原先的样子，有些慵懒地半靠在门上，然而视线却停留在自己身上。

    “听他们说，你要静心，是吗？”苏木朝他走来，一步一步靠近，直到在了尘面前站住。两人之间只隔着一坛子酒，她微微仰头，秃驴还挺高的，这次没有躲，很好，苏木望着他的眼，“秃驴，我不迫你，让你继续做你的和尚。可你最近敲木鱼会出神，念经念到一半还会停，你在想什么？”

    了尘垂下眼，没敢与苏木对视，没开口。

    在想什么？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又是这个样子，算了，没等到了尘回应，苏木抱着酒坛子转身离开。

    苏木消瘦的背影离去，了尘悄然握紧了手。

    吃完了饭，大家也收拾准备好。

    “大当家，了尘也一起吧？”张鹏问。

    “了尘不是清风寨的，但住了这么久，也算是自己人了，就一起吧。”赵禾勾着他的脖子，“之前咱们进山去挖野菜，从旁边经过时，指给你看过。”

    苏木看了一眼了尘，一起吗？她不确定，她把问题交给了尘：“你要一起吗？了尘。”

    了尘应道：“好。”

    明叔身体好了许多，但年岁上来，又加上旧伤，一年比不得一年，陈乾给他削了根手杖，让他进山时好走一些，周奎也帮忙扶着。张鹏和赵禾在前面开路，平日里他们甚少走这边，这里草深，也不是什么风水宝地，没什么人会选择把墓建在这边。

    当年埋得匆忙，既要隐蔽不能被人发现，还得对着清风寨的方向，能给他们找的时间不多。而现在埋葬的地方就很适合，当时明叔一看此处就做出了决定。

    晨曦的露珠隐藏在叶脉阴影之下，今日阴沉，此时露水暂未消散，苏木用手接着从细长叶子上滑落的水珠。她原想接住留在手中，水珠却从她指缝中滑走，滴落在地。

    到了地方后，了尘才看到他们曾经指给他看的，说是清风寨的墓。墓很大，但无碑无铭，亦无人之生平记载，只有一堆拢起来土，周边用石头围起来。

    陈乾把酒坛交给苏木，王现从背篓里拿出三个碗，余准也把装着纸钱和香，还有火折子的背篓放下，张鹏和赵禾很快就把周边野草清理干净。

    苏木身为大当家，祭拜之事由她来主持。她跪在地上，先是点着了香插在地上，再把三个碗倒满酒，随即道一声：“了尘不是寨子里的人，不用跪，其他人，跪下。”

    身后的人在明叔的带领下，朝着墓一致跪下。苏木烧着纸：“杜仲，卫爷爷，姑姑，还有各位兄弟，今天我带着大家看你们来了，也给你们带来了酒。得亏当年埋的多，也没被发现，咱们啊，喝个够。这点纸钱烧给你们，不多，你们大手大脚惯了，就省着点用。”

    她说得轻松，就和平日里聊天差不多的语气。其他人没说话，平静淡然，仔细观察，每个人眼里都隐藏着一丝悲切。

    “杜仲，你别担心，大家活得挺好的。我们还种了菜，等菜长出来了，到时候给你们带点来。”

    纸钱不多，很快就烧没了，灰烬随着山风打着卷，转着圈，没一会儿被吹散在半空之中，随风而动。苏木微仰起头，这情形还真像是被他们收走一样。

    苏木起身后，其他人还在跪着，她抱起酒坛子围着坟堆：“你们最喜欢的酒，多喝点，这个管够。”

    周边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身体划过草丛而发出的动静。今日清明，上山祭拜人多，有人在旁边走过也不一定，明叔他们并没有放在心上。

    苏木心里有异样，她直起身望着来路，眉头微微蹙起。

    “明叔，你们都起来，等下不管发生什么，都不要冲动，也不要说话。”苏木瞧见了那熟悉的兵服。

    还是被发现了吗？

    所有人脸色一敛，都知道苏木这话代表着什么意思。张鹏和周奎扶着明叔起来，后者紧紧抓着手杖。

    了尘本来是坐着，现下也起了身，和其他人一样瞧着来的方向。十几个人正朝他们这边而来，张少昀亦在其中。

    张少昀今日没穿铠甲，而是和他手下一样，一身常服。他进来后先是看了一圈周围，随即目光落下坟堆前快要燃到一半的香，以及装满酒的三个碗。

    “大人安好。”苏木朝他行礼。

    张少昀：“大当家别误会，我并不是冲你们而来，只是今日清明，山中祭拜人多，县令担忧万一有人没及时把火给灭了，引发山火可不好，我就顺道跟着来巡查了。”

    “大人明查，我们这边的火已经灭了，请大人放心。”苏木站在清风寨人身前，手里的酒坛子还未放下。

    张少昀颇为赞许一般点头，却没离开，他瞧着光秃秃的墓，带着几分感慨：“这是杜仲的墓？还是清风寨的人都在这里？”

    “回大人，都在这里了。”苏木收紧双手。

    张少昀并不怎么留意着墓，瞧过两眼便收回眸光，看见苏木手中的酒坛子，问：“坛子里可还有酒？”

    苏木：“还有一点。”

    “清风寨的酒，甘醇中带着冷冽，只是一口，便让人记忆深刻。不知今日是否有幸，能再次品尝一番？”

    “拙酒能得大人喜欢，是酒之幸。只是今日未携酒具，且此地简陋，也没个椅凳能让大人坐着，大人若不嫌弃，能否让苏木回去准备一番，宴请大人？”

    张少昀随手拿起一个地上的碗，将酒倒掉，夹着碗，朝向苏木：“不必麻烦了，这里就挺好，而且我也想跟杜仲叙叙旧，至于酒具，这不是有吗？”

    还说不是冲着清风寨而来，这人说话自己都不想一遍吗？苏木很是无奈，抱着酒坛往前两步。张少昀带来的人很有眼力见，身后一个随从上来，二话不说将外衣脱下，垫在地上，张少昀坐在上面，等着自己。

    苏木半蹲下给他倒上了酒，张少昀却是盯着她，伸手拍了下他身前的位置：“酒，一个人喝没什么意趣，大当家能否赏个脸，陪我喝上一杯？”

    “大人不介怀，苏木斗胆。”

    苏木在他身前坐下，也拿起一碗酒，没有倒掉，而是双手捧起：“苏木敬大人。”

    她将酒饮尽，张少昀才慢悠悠将酒饮下，眼神依旧停留在她脸上。苏木低眉垂眼，再给他盛满酒，张少昀却突然道：“这么喝没意思。”

    苏木心想这张少昀果然不会轻易放过。

    “大人请说。”

    “大当家喂我。”

    苏木缓缓抬头，张少昀嘴角带着玩味的笑。

    这人不是开玩笑，苏木第一个想法便是这个，第二个念头是，张少昀疯了。

    “张少昀！”赵禾捏紧了拳头，怒道。

    其他人拔出了短刀。

    围守在周围盯着众人的十几个随从立即上前，抽剑立于身前，将他们挡住，一时间双方对峙。清风寨的人都憋着火，从见到张少昀那一刻，他们心里就清楚，张少昀绝不是单单来巡山这么简单。

    “都把刀给我收起来，往后退开。”苏木没看清风寨的人，而是望着张少昀，她语气平和，没有丝毫起伏，“请大人见谅。”

    “大当家！”王现喊了声，“别答应！张少昀，我要杀了你！”

    他话刚落，面前两把寒剑立马交叉横在他脖子上，张鹏立即将把他往后拉开。了尘扶着明叔，后者死死凝视着张少昀，那双眼，充满杀气。

    “好。”苏木挽起嘴角，端起他碗里的酒，抿了口，随后半起身，缓缓倾身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