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因为心里太清楚答案，孟晴反倒一直没有找赵钦求证。她与赵钦在河古村的一场争执也被搁置，赵钦没有因此责备或者惩罚孟晴，孟晴也没有再揪着什么不放。

    其实赵钦越是当作什么都没有发生，孟晴越是觉得寒凉，只是她心里清楚，一旦把郭煜威的事情问出口，她和赵钦之间就真的回天乏术了。但与其说孟晴舍不得，说孟晴在抗拒那一天的到来，又不如说她心中仍抱有期待——只要孟晴不开口，赵钦就有可能主动告诉她真相。

    被动与主动，相差千里的举措自然也意味着截然不同的态度。如若赵钦可以主动开口告诉孟晴真相，哪怕是说他不能对郭煜威做什么，孟晴都会接受。所以一直没有开口询问的孟晴，其实是在给赵钦一个机会，也给自己一个机会。

    然而孟晴还是没有明白，既然一开始赵钦没有开口，便是意味着他不打算主动开口了。赵钦不主动、孟晴又要等待，自然就会有别的助力帮他们把一切翻到明面上来。

    赵钦生在九月既望，暮秋时节，正是西风飒飒、硕果累累的时候。然而齐国传统，皇子的生日并不会年年庆贺，哪怕是当朝太子，也只会在整数岁或半整数岁的时候大摆宴席。这一年赵钦三十八岁，清晨去宫中向皇帝与皇贵妃问安后，便只邀请了几个挚友来家中小聚。

    虽是家宴，但仍是男女分席而坐。往年这种时候，孟晴只是坐在女宾的末尾，以一种不清不楚的身份与其他贵妇贵女交谈，赵钦不会看向她，但偶尔等宾客散去，赵钦会同她说两句话。今年也不例外，孟晴仍是符合常例但不符合礼仪地坐在她一贯的位置上，孟阳却是连出席都不曾。

    从河古村回来后，孟晴便觉得赵钦在躲着她。其实以前赵钦也不是没有过忙起来几个月不来瞧孟晴一眼的时候，但偏偏这一次，孟晴就是知道赵钦不来不是简单的因为忙碌。好在如前所述，孟晴自己也在逃避一个答案，所以对于赵钦的躲避，她虽然觉得失望，终不至于太难过。

    也是因此，孟晴一直没有找到机会去问孟阳能否参加宴席一事。或者不如说，孟晴不问也有自己的私心，因为她知道赵钦一定会邀请郭煜威，而一旦郭煜威与孟阳碰上面，有些沉在海底的事情就不得不被翻出来了。

    所以很难讲孟晴得知孟阳没有被安排入席的心情。一方面当然有可能是安排宴席的太子妃忘记了孟阳的存在，但另一方面更可能是赵钦本人的授意——至于原因，显而易见。

    郭娘子是个很友善的人，哪怕太子府中人因为孟晴存在的暧昧，一直以一种看不起、却又不想太明显表示自己看不起孟晴的态度对待孟晴，郭娘子却没有被同化。大约是两个人年纪相近，郭娘子又是第一次离开家，她自然而然把孟晴当作了姐姐。但郭娘子并非不知道孟晴身份的尴尬，在外人面前，孟晴又好似妹妹一般被她保护。

    席间贵女聊起自家父兄如何，郭娘子不但不接话，反倒拉着孟晴说这个好吃、那个有趣；贵女又说起盛京流行的玩意儿，郭娘子便说不如孟晴做得精巧；贵女说她们这样的身份哪里需要亲自动手做这做那，郭娘子又毫不示弱地回嘴说是贵女手笨。这样一个向着她、真心待她人，孟晴很难去怨恨什么。

    然而这种平衡并不会维持太久，因为宾客间是有人带着打破它的意思来的。

    就算暗地里闹翻，明面上自家哥哥的生辰宴也不能不来，何况此时赵钧和赵钦还远没有走到闹翻的那一步。赵钧是如何找到孟阳，又是以怎样的借口将孟阳带到宴席之上的，孟晴没有也不需要在意，因为在孟阳看到郭煜威的那一刹那，一切都成为了定局。

    郭煜威该是认得孟阳的，但他仍是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般，眼睛一瞥便看向其他地方，视线丝毫没有在孟阳身上停留。孟阳也在之前与孟晴的交谈中有了防备，所以哪怕见到郭煜威，也没表现出特别的举动，只是温顺地低着头，与太子府的奴仆并无二致。

    与二人相比，赵钦倒是反应最大的那一个。显然赵钦已经吩咐过不许孟阳入席，却还是不知怎的人就被弟弟领了进来。不过毕竟是一国太子，这样一个插曲还不能扰乱他的心思。赵钦恍若才醒悟般吩咐人给孟阳安排座位，却又不向大家介绍孟阳的身份，好似给了孟阳与孟晴温柔，又着实不认为他们的存在需要被外人知晓。

    倒是赵钧不满足于此。当然，他能将孟阳领进宴席便是抱着将热闹闹大的心思来的，又怎会甘心被太子三言两语压下。

    赵钧先是在与赵钦的一问一答间将孟阳的身份翻到桌面上来，接着提议孟阳为太子唱出戏来助兴。在孟阳以身体原因推拒后，赵钧虽道遗憾，但还是说孟阳相貌清俊，扮上女相定然漂亮；又道这席间漂亮的男子不止孟阳一个，说郭煜威郭大学士也是个远近闻名的美男子。

    赵钧这话说得巧妙。将孟阳的身份抖出，又让他扮上女装，便是将孟阳视作玩物；而后偏又拿郭煜威与其比较，看似称赞郭煜威面容秀丽，实际上却是贬低。郭煜威此时若不回嘴两句，一来不是他郭大学士的脾气，二来自己的面子也无处可放。

    只是郭煜威一旦开口，赵钧紧接着就会提及郭煜威的喜好。席间都是男人，说两句荤话不算大错，赵钧大可问问郭府中可有这般姿色的人儿；若是没有，孟阳自是不能问太子要了去，但孟阳总该有几个朋友，也可为郭大学士引荐一番。

    郭煜威可以三两句将这茬儿揭过，赵钦也可以佯斥赵钧失礼，这事儿自然也就被当作席间一个无伤大雅的笑话，没了后续。而赵钧所求也并非在席间把事情闹大，他只需要确保孟阳与郭煜威看见彼此的脸，那么他也就能保证席间这一出传到孟晴的耳朵里。

    事实证明一切也确如赵钧所料，郭煜威三言两语化解尴尬，赵钦稍加训斥便将话题转移，而他只需要让一个丫鬟有意无意在孟晴面前提及此事，便足够孟晴去找赵钦闹上一通。

    唯一与赵钧预料不同的，是并非孟晴去哪里拦下赵钦，而是当晚，赵钦就主动找到了孟晴。

    ——*——

    赵钦来到孟晴院子的时候，孟晴正坐在石凳上看星星。这是第一次，孟晴连礼都没有行就开口对赵钦说话：“太子府的灯光太亮，遮住了星星。”

    赵钦没有斥责孟晴失礼，也没有接孟晴的话，自顾自坐在孟晴对面的石凳，抬起头和孟晴一起看星星。

    孟晴等了片刻没有等到赵钦的回应，又接着说：“河古村的星星很亮，那晚和殿下闲谈的时候，妾身就在想原来远离盛京，才能看得到星光点点。”

    赵钦前言不搭后语地说了句：“人总要有取舍。”

    孟晴没有接赵钦的话，而是道：“那时妾身就想对殿下说的，其实殿下的眼睛比星星更亮。星星是在天上为行人照路的，殿下是在人间为万民指路的，所以殿下比星星更亮。”

    若是以前，赵钦大约会调笑着说句“就你个丫头会说话”，然而今日赵钦没有笑，甚至连目光都没有变，仍是望着远处的天空道：“但是呢？”

    “没有但是。”孟晴微微弯了弯嘴角，“朝堂中事妾身不懂，天下万民妾身更不懂。殿下懂。所以没有但是。”

    赵钦沉默良久，叫了一声孟晴的名字，却也没有下文。孟晴等了一会儿，然后低下头来，将视线转向赵钦，问道：“殿下一早就知道，对吗？”

    赵钦应该不是在看星星的，但他并没有像孟晴一样，把视线转回彼此，而是仍抬着头回答道：“找到孟阳后不久，青野就查到了。本宫问过煜威，他不记得孟阳的名字，但没有否认有这么一回事儿。”

    “不记得。”孟晴笑了笑，又问道，“既然如此，殿下为什么不早些告诉妾身？”

    “你情我愿的事儿，本宫和你说什么？”

    “你情我愿？”孟晴又重复了一遍赵钦的话，叹道，“你情我愿。”

    “孟阳现在用的药，有不少是煜威送来的。”赵钦终于看向孟晴的眼睛，说道，“你也不要太怨怪他。”

    “殿下非要这般羞辱妾身吗？”孟晴忽的就笑了出来，“怨怪？妾身有什么资格怨怪他？他是定西侯的嫡长子，是审刑院的主管，旁人都道他封侯拜相不过是早晚而已。而妾身呢？妾身只是殿下发善心救下的小丫头，若不是殿下，妾身早去见了阎王爷。

    “他郭大人自然是要做什么都可以，要玩个戏子又算得了什么？只怕整个齐国没有上千，也有几百个戏子等着能被郭大人看上吧？你情我愿，当然是你情我愿，何止是你情我愿！要妾身说那些戏子根本是求着郭大人玩他们，求着郭大人把他们当条狗，摇摇尾巴就能给些吃食。

    “他孟阳算什么，我孟晴又算什么，哪里轮得着妾身怨怪？妾身连弟弟治病的药都要仰郭大人鼻息，妾身怎么敢去埋怨他什么？妾身感恩戴德还来不及！”

    “孟晴。”赵钦的语气比方才严肃不少，“你知道本宫不是这个意思。”

    “殿下不用解释什么。您是当朝太子，您生来就是高高在上的，您没必要把我们这些下人的苦难看在眼里。孟阳经历那些是他活该，是他不该对戏班生了依恋，是他小时候不该乱跑，是他从最开始就投错了胎。这和您一点儿关系都没有。反倒是他今天能有一个屋檐避雨，能有最好的医师为他诊治，他才应该感谢您。”

    孟晴说着就跪倒在地，一边磕头一边道：“殿下是我们孟家的大恩人，如果没有殿下，我们姐弟俩连活都活不下去，妾身感激殿下都来不及。孟晴谢过殿下收养之恩，孟晴谢过殿下找寻家弟之恩，孟晴谢过殿下为家弟治病之恩。孟晴谢殿下大恩。”

    赵钦弯下腰要扶孟晴，道：“你先起来，听本宫慢慢和你说。”

    “说什么呢？”孟晴仍是跪在地上，“妾身都明白的。哪个达官贵人不养三两个小妾？就算郭大人好男色，齐国也没哪条法律说男人只能喜欢女人。他与孟阳是钱色交易，郭大人付了钱，孟阳提供色，合情合理合律法，郭大人没有一点儿错处。

    “是，孟阳落了病。但这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选择、自己的决定，就像殿下说的，你情我愿的事情，孟阳怨不得任何人。要怪就怪他自己命不好。

    “殿下又要说什么呢？妾身都说了郭大人没有半分错处，他是与不是殿下的挚友都没有影响，殿下又想解释些什么呢？殿下，您是皇太子殿下啊，您不用顾及旁人的啊。您为什么要为了别人在这里屈尊降贵同孟晴说什么呢？您又何必浪费时间与孟晴这样一个无关紧要的人解释什么呢？”

    赵钦的身体在孟晴的话语中慢慢变得僵硬，他缓缓直起身，道：“你一定要这样吗？”

    孟晴脸上挂上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道：“以前是孟晴不懂事。郭大人是殿下的挚友，殿下不能为了这种小事与朋友生了嫌隙。旁的话，就更是孟晴无知了。郭娘子样样都比孟晴强，孟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才敢与她相提并论。

    “孟晴求殿下宽宥孟晴的无知，以前那些狂妄的话，请殿下当作从未听到过。从今往后，孟晴一定本本分分，绝不会再做出什么僭越的行为，说出什么放肆的话。”

    赵钦看向孟晴的目光越发冰冷：“本宫再问你一遍，你一定要这样吗？”

    “若妾身不这样，殿下能为孟阳讨个公道吗？”孟晴仍是跪着，但她直起身来，眼睛毫不畏惧地直视赵钦，问道。

    赵钦倏地笑了，道：“你这是在逼本宫做个选择。选你，还是选煜威。”

    孟晴没有回答，但她的目光也没有丝毫回避。

    赵钦见孟晴如此，陡然敛起笑意，道：“看来本宫平日真是过于纵容你了。孟晴，如果没有本宫，孟阳现在还在床上等死，你也不可能这么不知身份地在这里和本宫说话。”

    孟晴还是没有移动身体，也没有移开视线，她紧紧盯着赵钦的眼睛，问道：“在殿下心中，孟晴究竟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