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芸与祝长明对视的那一刹，平地刮起漫天的沙尘。天地间如被飓风席卷，沙土石砾从天而至。

    五行土?飞沙走石。

    擂台下的人们一片混乱。有的人躲到了墙角，有的人躲到了桌子底下。青田宗的小道一边躲避一边惊叹：“不愧是大明教主，竟有如斯神力！”

    沙砾尘土扑面而至。龙芸不得不用长袖护住眼鼻。

    便在此时，又听祝长明低声念咒。

    擂台四面的泥土里，忽然长出了许多奇怪的土人。长成的土人有真人那么高，每个都雕琢得栩栩如生，身披铠甲，手执长剑，就好比是坟墓中走出来的彩陶兵马俑一般。那铜色的铠甲，甚至还泛着金属的光泽。

    五行土?女娲抟人。

    土俑一个接一个地跳上擂台，排着队朝龙芸涌过去。

    龙芸的红绸四面游蹿，打碎了迎面而来的土俑。可是，前面的打碎了，后面的又涌上来。

    被打碎的土俑，落在地上，遇到泥土，马上又生出了新的土俑。

    红绸四下飞舞，龙泉动如游龙，可是土俑越打越多。

    打土俑没用。必须进攻施术之人，打断他的作法。

    龙芸以龙泉辟路，挥剑斩断面前的十数个土俑，杀出一条路，朝祝长明扑去。

    可是，等龙芸追到太师椅前，椅上空空荡荡，祝长明凭空消失了。

    五行土?土遁。

    便听到周围都是祝长明的笑声。

    “小妖，你道行还浅着呢。”

    土俑越打越多。不止擂台四□□院树丛所在的泥土上，也不断地生出土俑，并且持续地向擂台跑过来。

    天台宗一干人受到土俑的进攻，一时间狼狈不堪。龙芸立刻踩着土俑的脑袋，飞去郑灵身身边。

    郑灵道：“别管我们！打祝长明！”又对天台宗众人道：“布阵！”

    天台宗弟子立刻在郑灵身边围成一圈，每个人手中持剑，与土俑搏击。

    龙芸转身继续找祝长明的所在。

    但是祝长明实在太快了。只能瞧见一抹玄色的身影，不断地闪现又消失。

    龙芸体内确实有土系灵力，但是土系术法并非她所长。她于土遁之术修行甚浅，也就无法及时阻止对方的土遁。

    祝长明的身影神出鬼没。一会出现在她身后，一会出现在她身前。

    龙芸不停地旋转，一剑一剑刺出，却始终没有刺中。

    渐渐就有些心浮气躁。

    这种压迫感太强烈了。祝长明不愧是土系的绝顶高手，也不愧为江东一霸。

    而这种熟悉的压迫感，令龙芸想起了她在上一世，与天钧的最后一战。

    那是长安昭慧塔一役。

    *

    上一世出万魔窟后，龙芸最早是天昊的麾下之将，奉命攻打幽州。打下幽州后，龙芸在幽州称王。大昊兴兵讨伐，不停进攻幽州边境。

    龙芸决定以攻为守。

    大昊长安，与幽州大都，各有一座昭慧塔。他们的塔底同时通向昭慧地狱，那里封印着成千上万的妖兽妖灵。

    五百年前，长安那场仙妖大战后，昆仑首座无杀牺牲自己，将翼族、兽族、龙族亡灵镇压于长安大雁、昭慧、法王三塔。昭慧地狱中所镇的，便是兽族妖灵。

    龙芸施苦肉计，毒打幽州轩辕王太子殷阳，令殷阳入长安为谍，借机打开长安昭慧塔的封印。她自己携御神令及部将若干，由大都昭慧塔下到昭慧地狱，放出妖灵，攻入长安。

    但是，当她带领着亡灵之军抵达长安昭慧塔时，遇到了意想不到的阻挠。

    天钧亲临，率天机卫镇守昭慧塔。龙芸与天钧对战时的场景，便与祝长明这一战有几分相似。

    天钧金土双修，龙芸则是是水木双修。金克水，土克木。即使灵力相当，天钧对龙芸的属性克制，也是压倒性的。

    因此，龙芸自拜入天钧门下，在跟天钧的对战中，从来没有讨到过半分便宜。十个来回，能有一次像样的反击，都算超常发挥。

    昭慧塔一役，距她离开昆仑已有十三年的时间。这十三年间，龙芸吞噬魔尊元神，四处征伐，生吞灵妖魔兽，修为不知增长几何。可面对天钧时，那种少年时的压迫感仍无处不在。

    龙芸少年时水木双修，最怕对阵遇上金土双修。而天钧正是金土两系的绝顶高手，天下无二。龙芸纵然身有魔尊的强大力量，依然被天钧压制得死死。

    天钧使的招术没有什么特别。也是现如今祝长明这般，先是风沙走石，再是女娲抟土，配合土遁。

    这是土系的惯用术法，却又十分有效，无论群战还是独战都能有效制敌。风沙走石迷乱敌人眼线，抟土造的兵俑不停追杀敌人，耗尽敌人的战力；再配合土遁，对方基本没有机会还手，因为连施法者的真身都找不到。等敌人被土俑累得兵仰马翻，再趁其松懈，一击致敌。

    天钧召出的土俑压制妖灵大军，巨大的风沙又将妖兽驱赶回昭慧地狱。眼看破塔在即，却要前功尽弃。龙芸心浮气躁。

    便听见天钧的声音道：“芸儿，降吧。”

    龙芸冷笑，“就这点伎俩，还早呢。”

    可她偏偏就是捉不到天钧的人。

    这时便忽然伸来一只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头发。一缕银色的发丝从她眼前扬过。

    “我的芸儿长大了。”天钧在她耳边说，“真快。十三年了。”

    龙芸猛然回刺，天钧又已然土遁。

    这一下龙芸惊骇无已。自从吞噬魔尊元神，已经少有人能这般近她的身前了。幸好天钧没对她下杀手，否则她已身首异处。

    情急之下，龙芸以御神令召出鬼主万乘。

    鬼主名号万乘，正因为强力无比，如有兵车万乘，可以一当万。历来凡是一对一的战斗，只要召出鬼主，便无往不胜。

    但此刻，万乘的强大灵力，便如打在了虚空之中。天钧土遁神出鬼没，他移得得太快了，就好像无处不在，又好像根本不在这里。昭慧塔被万乘的强大灵力所冲击，塔身都仿佛开始摇晃了，却连天钧的衣角都没碰见。

    昭慧狱处于地底。而地底又正是土系的主场。天钧在地底对战，如鱼得水，土遁可轻易地遁去千里之外，又可瞬间返回。昭慧塔的结界对他而言如有无物，其他的术法禁制更是不值一提。

    龙芸的亡灵之军，顷刻溃不成军。天钧稍一出手，那一个个妖兽闻风丧胆，止步不前。天钧再召出万千箭寸，从昭慧地狱中出来的凶兽，尽数倒退。不过几下功夫，天钧以一当万，已将妖灵全部赶回昭慧地狱。

    龙芸千辛万苦，好容易都攻到长安，却强行被天钧阻断，功亏一篑。

    天眼钧施术，便要闭上地狱大门，重新封印。

    眼看前功尽弃，龙芸怒不可遏，举御神令，召出四名式神。

    “浩汤！”

    “石栎！”

    “撄宁！”

    “陆通！”

    昏暗的昭慧狱入口，同时出现四位神将。

    居中为首者，一身黄金战甲，红色披风迎风舞动，虎啸长剑出鞘待发。那是浩汤阵亡前最后的模样。

    浩汤左手，是一位身着碧衣的仙子，清冷肃杀。手持栎社长剑，肩负神木雕弓。那是石栎，二师姐。

    浩汤右手，是一位峨冠博带、手摇折扇的大家公子。积石如玉，列松如翠，秀丽温雅，风度翩翩。那是撄宁，三师兄。

    另一侧站立着的仙者，昂首阔步，目空一切，身披玄色羽翼，右手手背伸出锋利的铁甲钩。那是陆通，四师兄。

    这四人一出现，天钧登时便怔住了。

    龙芸趁机打断他的封印之术。这回天钧没再遁走。他站在龙芸跟，脸色苍白，一向无悲无喜的眼眸，终于显现了一丝隐约的慌乱。

    “你把师兄师姐都杀了？”

    龙芸微微冷笑，“是又怎样？”

    在昆仑的六百多年，有四百多年，天钧都在闭关修行。只有最后那一百年，他收了五个徒弟。

    天钧轻声问：“你杀他们，就是为了对付我，是吗？”

    龙芸轻轻一笑，“你说呢？”

    这是龙芸第一次同时召唤四名神将。

    也是唯一一次。

    为的是杀他们的师尊。

    那双深黑的眼睛，罩上了一层严霜。他的语音中有无限苍凉，“你杀了师兄师姐，让他们为你杀人？”

    龙芸淡然道：“我自断手指脚趾，为两位师兄修补手足。让他们为我杀人，又算得了什么？”

    一向从容沉静、举重若轻的天钧，终于有了一丝失态。他愠怒质问：“——令你自残，是为师之过。你对我有怨，便冲我来！为何要累及无辜？！”

    龙芸道：“死都死了，废话那么多！”

    接着便对四将下令：“——杀天钧！！”

    那是四个没有意识的亡灵元神。接到命令，他们就没有感情地举起武器。

    可是天钧，再断情绝念，也不可能对自己亲自带大的四个弟子没有感情。

    龙芸冷眼旁观。她在天钧那张冷若冰霜的脸上，看到了难以抑制的悲伤和痛苦。他仍然勉力对战，但是举着寂灭的手，分明是在颤抖。

    龙芸算对了。天钧根本无法还手。

    龙芸的四位师兄师姐，自小一道练剑。即使是在死后，他们的元神依然配合无间。

    这是四位昆仑最顶级的高手，他们一出手便有如行云流水，天衣无缝，步步为营，招招制敌。

    而天钧连自保都很困难。因为他根本无法把剑刺向那四个式神。

    明知他们已经死去了，明知在这里战斗的不过是元神。

    就算死了，就算只剩一缕魂魄，那也是他养大的孩子啊。

    怎么可能拿剑去刺他们。

    这是一场必输的战斗。

    而龙芸知道她必胜。她便冷眼旁观，连多出的一剑都没有。

    火克金，木克土。浩汤修火，石栎修木。大师兄和二师姐两人联手，对师尊便形成全面压制。

    更何况式神只知进攻，不知自保。

    式神有进无退，而天钧有退无进。

    这种自小打大的默契，连天钧也无力破结。只见浩汤召出火蛇，石栎召出藤条。火蛇与藤条都是土遁的克星。

    火蛇漫空飞腾，由上方攻击天钧。藤条遍地生长，由下方制住天钧。

    撄宁折扇所到处，天钧的袍袖被割作数截。

    陆通的鹏爪疯狂进击，爪尖在天钧的背心抓出血痕。

    再加一个万乘，此时形如鬼魅，剑光闪耀，出手极快地进攻。

    昆仑四剑加鬼主，五大高手将天钧围在垓心。

    很快那一尘不染的白袍上，便出现斑斑血迹。

    火蛇开道，藤条拦路。折扇阻截，鹏爪进击。

    而天钧，每次剑尖快要刺到四人中的任何一个，都会停顿。他下不了手。

    高手过招，最忌分心犹疑。

    不多一刻，火蛇缠上了天钧的身躯，藤条牢牢抓住他双脚。土遁彻底破解。

    天钧终于落败，被禁锢在原地。

    万乘举剑，便朝天钧的头颅砍下去。龙芸道：“住手。”万乘止息。龙芸笑笑道：“我来。”

    她走去师尊跟前。

    天钧眼中，有无限的悲痛之色。

    五个弟子，每个都视如几出。每个都真心相待，性命相交。

    而他这个小徒弟，把剩下四个杀得干干净净。

    她随手牵了一抹红绸。

    “恨我吗？”龙芸问，她抬起头，伸手去揩那张苍白脸上的血迹，“恨吧。我那么恨你。你恨回来才公平。”

    天钧道：“芸儿……回头是岸。”

    龙芸大笑。

    事到如今，还在摆师尊的架子。

    龙芸冷声言道：“——难道我还能回头吗？！”

    天钧道：“能。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地狱门前，鬼火幢幢。龙芸雪白的面孔，被鬼火映得迷离斑驳。

    “我平生犯得最大的错，就是拜入昆仑。”

    龙芸抬头，目光从那张苍白的脸上，缓缓移到他如白瓷一般的颈项上。

    她伸了一根手指搭上去。

    “师尊——”

    *

    龙芸回过神来。

    忆及前世，一下有了思路。

    她几个跳转，跃过土俑，直接落到了祝瑶兄妹旁边。

    接着举起龙泉，丝毫不带犹豫，便祝瑶头顶砍下去——

    电光火石之间，祝长明果然现身，伸手来阻她的长剑。

    要的便是这个时机。

    祝长明的脖颈从龙芸身前掠过。龙芸没有任何犹豫，做了她上辈子想做却没有做的事——一口咬上了他的脖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