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施用噬神之术，龙芸一直睡不好。

    尤其是吸食祝长明等人的灵力后，体内灵力大盛，可是元神和神识仿佛受到他人元神的干扰，变得有些不大清明。

    五感感受到并不属于她的感受。耳边仿佛总是听见一些声音。这些声音嘈杂，没有规律。有些痛苦，有些愤怒，有些困惑。

    识海中充斥着并不属于她的记忆。这些记忆在夜半突然钻进她的梦里，让她一次又一次冷汗淋漓地醒来。

    这种经历倒也不陌生。上一世，在吞噬了他人的元神后，龙芸便能感受到元神所附带的一些魂魄的残余，以及印刻其中的旁人的记忆。

    但这并不是什么舒服的体验。因为被人记得最深刻的，总是那些难以释怀的伤痛。

    半夜总是被一些噩梦缠绕。

    有时，一个头戴皇冠的富态女人，拿着一把刻刀对准自己的脸。

    “你活着的使命，就是做太子的替死。”

    有时，一个身着白色裙子的消瘦女人，伸手来掐自己的脖子。

    “你本来就不该出生。都怪为娘。应该一出生就把你掐死。却将你养到这样大。过来，我现在把你掐死。”

    有一次，一个血淋淋的，被砍掉四肢的少年，趴在地上对自己喊话。

    “快爬。阿弟。一直往前爬，不要回头。走啊——”

    还有一次，一个穿着朝服的男人，举着一把剑朝自己走来。

    “你是人，不是妖。来，过来，让为父把你的翅膀砍掉。”

    还有一个高大的苍白的□□男人，从石壁前走向她。缚在他身上的铁链一节一节断裂。他胸口的巨大伤口在缓缓愈合。他站在那里，朝她招手。

    “过来。跪下。做我的奴隶。”

    龙芸被噩梦缠身。上一世的孤独和无力感向她涌来。

    上一辈子，也是这样，一个又一个被噩梦惊醒，没有尽头的漫漫长夜。一个人孤独地靠在床沿上，缩成一团。

    这一生才刚刚开始，可是，她已经开始走她走过的老路。

    噬神，堕魔，黑化。被不属于自己的元神控制识海。最后被自己吞噬的元神所吞噬。

    这也是魔尊社桧的结局。他想把龙芸吞噬掉，结果被龙芸连人带魂一口吞了。

    龙芸不得不腾出时间来做神识的修行。念当年在昆仑入门时学的清神咒。清神咒可以定心安神，将杂念烦思，全都赶出脑海外。

    *

    龙芸执掌大明教后，人逃了一大半。

    她没去追回来。剩下的教众，她减轻他们平日的徭役和田赋，让小马倌散发财物，救济大明山的农民。

    大明山所豢养的所有珍奇走兽，都放归山林。库房中所有皮草裘绒，集中一处焚毁。

    大明山中有大明湖。大明湖方圆十里，设为禁猎区，规定不得捕猎。

    大明教那个“一统江湖”的口号也作废。绝学请示教主，“不喊一统江湖，喊什么呀？”他们习惯了每□□会都要喊口号。龙芸想了想道：“就喊，众生平等，禁止捕猎。”

    于是，大明山周围的居民们，每天早上都能听到山上传来的古怪喊声。

    “圣教主文成武功，泽披万物！众生平等，禁止捕猎！”

    *

    微微陷入长久的昏睡。偶尔几次醒来，也是气若游丝，连说话的气力也无。

    龙芸坚决要取珠，“不能再拖了，再拖下去你就没命了。“

    微微却非常执着，醒来便哀求龙芸再等一等。

    郑灵给微微输入灵气续命，同时告诉龙芸：“必须把她体内的灵石取出来。那些灵石力量太强，她的道行太浅，只凭她自己的力量压制不住灵石。“

    龙芸计划走一趟御剑山庄。这时绝仁带回来不好的消息。

    大明教在江东各处设有暗桩。多处暗桩传回消息，称各门派将对大明教不利。

    绝仁向龙芸禀报情况。

    “这一回教主力挫众仙门。不少仙门内部发生权力更替。掌门都换了人。龙虎门那边，周金虎的师弟周白虎刚当上掌门，便亲率百余名弟子出山，雁荡宗掌门也换了人，变成了何玉磬，也带了上百人，已下雁荡山。青田宗则是易青石的师叔，易松竹，接任宗主之位。这时率四五十名弟子出了山门。瞧这几家宗门的动向，都是往铸剑谷去。”

    “去铸剑谷干什么？”

    “教主有所不知。我教祝教主，与御剑山庄一向不太对付。祝教主胞妹是御剑山庄庄主段松澜的夫人，夫妻二人不和。两人和离后，教主胞妹便隐居他处。这一回各宗门在大明教吃了亏，就去找御剑山庄。段松澜便召集群英会。这群英会，只怕是要对付教主您。”

    江东仙门商量怎么对付她，这事完全在意料中。仙门之宴，龙芸力压江东群雄。便知道再难有太平。

    没料到的是，他们会跑去御剑山庄。

    神医段松涛是御剑山庄的人。如果御剑山庄要对付她，他还愿意为微微施救吗？

    但是那又怎样呢？她当过一次妖皇。并不介意再当一次。

    *

    傍晚时分，龙芸孤身一人去了大明湖畔。

    水波拍岸。岸边浅滩，有许多被放生的珠蚌。虽然放生，有的蚌壳张开，蚌肉腐烂，已经死了。

    某一处岩石之下的水里，停着一条黑色大鲵。

    这是放生不久的大鲵。大鲵静静地趴在浅水中，一动不动。身上伤痕历历可见。

    大明山并非大鲵栖居之地。即使放生恐怕也活不太久。孤零零的一条大鲵，又怎么可能在异乡繁衍生息。

    大鲵又名娃娃鱼，长身曳尾，身披黑甲，四足带爪，长得与龙十分相似。龙芸看到大鲵，想起上一世的自己。

    上一世的龙芸，在堕魔之前，极少显露真身。

    从小到大，龙芸都活得小心翼翼。

    生命最初的百余年，她都龟缩在海底。出水以后，也从不以真身示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什么。肯定不是蚌。她怀疑过自己是条大鲵。

    在汤府十八年，除了躲在蚌壳里的时间，她从不以真身示人。如果被人知道她是大鲵，唯一的结局就是被端上餐桌。

    在昆仑的七年，唯一一次化出真身，是因为受伤身体虚弱，躲去山谷湖泊休养。那时的她又黑又小，身长大概只有五尺，跟她的人身长度差不太多。她爬到岸边晒太阳，被来找她的师兄师姐撞上了。

    师兄师姐并不知道她是条龙，当然也没认出她来。他们那时坐在相忘斋的临湖轩中。陆通第一个看到她，大叫了一声，说：“嗨！这儿好大一条蜥蜴！”

    撄宁用扇骨点着竹窗：“昆仑哪来的蜥蜴？”

    石栎说：“那就是条小鳄鱼。”

    浩汤跟了一句：“啥？鳄鱼？”

    龙芸赶紧逃去了水中。

    那件事给她留下了深刻的阴影，造成她少年时挥之不去的自卑。

    她又小又丑，在师兄眼里，就是一条大蜥蜴。

    要不就是条小鳄鱼。

    一直到浩汤战死，龙芸都没有再在同门面前显露真身。

    ……哦，除了浩汤战死那一次，她露了一回真身。

    那时的她已经不会自卑了。

    身长百余丈，赤鳞黑鬃，张牙舞爪，腾云驾雾。是威风凛凛的一条赤龙。寻常人见了，都要惊呼下跪。

    浩汤说她什么来着？

    「真漂亮。」

    对了。他这么夸她。

    还有什么来着？

    「——有点掉毛。」

    ……啊气死了！

    龙芸很饿。

    其实大多数时候，她都是饥肠辘辘的状态。被囚禁在汤府时，他们没多少吃食喂她。

    昆仑修仙讲究辟谷。昆仑七年，她的真身也没有得到多少滋养。

    真正迅速长大，是困在万魔窟里的那三年。魔尊社桧虽然残暴，但需要借助她的力量破谷，便将她扔进各种兽穴，以各种魔兽饲养她。

    那三年，龙芸化作真龙，鏖战和吞噬了万魔窟底的无数魔兽，从一条丑丑的小蜥蜴，长成了翻云覆雨的大赤龙。

    虽然结果是活下来了，可是过程实在不堪回首。龙芸关于自己的那些噩梦，都是在万魔窟中。

    被毒打虐待一个晚上，早上被扔进蛇窟。被饕餮追赶，又掉进穷奇的巢穴中。被鹰爪按在地上一片片啄去鳞片，遍体鳞伤地钻去地底，结果兜头遇上巨蟒。

    因为逃跑，被魔尊用铁链贯穿身体，锁在万魔窟最深最暗的洞穴里。无法入睡，无法昏迷。就清醒地看着绝望和憎恨，像毒气一样，一点一点渗透进身体。

    能活下来，就凭着心里那一点点，想要回东海的信念。

    可是她到死，也没能回去东海。

    这一回，不能指望魔尊再来饲养她了。她要想办法自己长大。

    龙芸纵身跃入湖中。她潜入水底，慢慢幻化出真身。

    她的真身是一条龙。但此时，这条龙的个头实在太小了，比岸边将死的娃娃鱼大不了太多。

    当她化作龙身时，她变得不像人。脑海中的杂音还在，耳边也能听到声音。可她心里很安静，识海中一片清明。

    她是龙。人间的一切都与她无关。

    她在大明山弄的动静太大了。前面必有一场恶战。

    如果自由的代价是邪恶和强大，那就让她变得邪恶和强大吧。

    龙芸跃出水面，一口叼住了那头将死的大鲵，将它连皮带骨吞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