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芸离开临安，回到大明山。

    还未走至山脚，便已经觉察到不对。

    临安府派出的除妖卫，已将大明山团团围住。

    在酒肆中歇脚，听闻邻桌在议论。

    “屠龙大会，叫那妖皇逃走，已经惊动了圣上……”

    “是啊。天机司、除妖司两个司部同时抓捕，竟还给她逃走，也不知妖皇是有多厉害……”

    “现在大明山已被包围，到处是除妖卫。这两日，恐怕又是一番血雨腥风……”

    “大明教只怕要被朝廷接管了。”

    “不光是大明教。江东诸仙门经此一役，大概都要归顺朝廷……”

    龙芸有些担心郑灵的安危。转念一想，郑灵乃是天台宗神女，天台宗在江东仙门向有盛名。只要她这个妖皇别去骚扰神女姐姐，朝廷又何至于跟她为难？

    龙芸没再上山。

    她无意与朝廷争锋。上一世为魔尊胁迫，不得不为自救反噬魔尊。但此时的她，一无爱恨二无仇怨，孑然一身了无牵挂。

    唯一挂念的也就是微微。微微既蒙昆仑照顾，得上清仙尊庇佑，想来也无大碍。没有她这个东海妖皇，这世间便是海清河宴，承平天下。师兄师姐这一世，也都能平安无恙吧？

    天大地大，无以为家。这人间既没有她的容身之处，那便回东海吧。

    龙芸主意既定，便朝东海去。

    周围除妖卫太多，龙芸不敢遁地。

    她骑马走了两里，走入山林中。待夜幕降临，确定周围没人，才稍施遁地之术。

    但是土系术法并非她所长。有时便走了弯路，不小心遁入村镇，只得匆忙逃跑。有时又遁进深山老林，不辨东西，遁来遁去还在原地。这不仅耽搁了时间，还白白耗费灵力。

    龙芸有点想念大徽。要是他在，怎么也不至于困在山里半天出不来。

    换作是熟悉路途的土系修士，从大明山去钱塘江口，大约只要一个时辰。可龙芸自幼被囚禁，路途不熟，又不敢走城镇。为了绕开临安，又走了弯路。等她好容易到了北仑海岸，已经五更天了。

    涨潮时分，潮水一波一波地涌向海岸。晓星黯淡，东面的天空露出鱼肚白。视野的尽头海天一线，金色的朝霞将海面层层晕染。

    龙芸忍不住在海边伫足。

    有多久未曾见到这样瑰丽的景象了呢？

    这一世，十六年被□□，不曾见到。上一世，二十年颠沛流离，也不曾见到。

    龙芸站在海边。涨潮的风浪吹动她的红裙。长发扬起在耳后。她闭上眼，仍由风将她的裙发吹乱，感受海风扑在脸上的自由。

    可是，就只是这片刻的贪心，就这一愣神的功夫，等她再想往海里跃去时，便听到身后传来一个苍老而傲慢的声音——

    “妖皇殿下，请留步。”

    龙芸头也不回地向东海跃去。

    四下里长钉划破空气的锐响，十二枚灭魂钉朝龙芸打来！

    龙芸瞬影闪避。十二枚长钉钉向海滩，直接没入沙土中。

    龙芸想往潮水中走。可定睛一看，前方左右两面，各有七名除妖卫，踏浪而来。

    中央一人，紫唇黑齿，面相阴沉。头顶黑色官冕，身负紫金铠甲，领口十二朵五瓣梅花。师辉晓手握玄铁剑，道：“妖皇大人，又见面了。”

    龙芸疾速倒退，退至海岸。再想遁地，却发现地面已布下结界。

    朝闻道在她身后发出刺耳的笑声。金铜舌铃叮铃作响，急促而又尖锐。

    他的身后，十四名天机卫一字排开。

    他们每一个人都穿着重重的铠甲。重甲一直布到领口，护住脖颈。头盔附带的面罩罩住额头、侧脸与下颔，连口鼻都用甲片掩盖了。只露出两只眼睛。

    龙芸心知不妙。他们已经知晓她在仙门之宴上以噬神术克敌，是以严加防范，用甲片保护每一寸暴露的肌肤。

    朝闻道与师辉晓这一回没有对掐，显然已达成一致。

    海面上的十四名除妖卫，加上岸上的十四名天机卫，组成了二十八宿剑阵。这是除妖卫捉拿大妖的顶级阵法。

    东方青龙七人、北方玄武七人、西方白虎七人、南方朱雀七人，将龙芸困在垓心。

    天罗地网四面环绕。朝闻道与师辉晓则立于阵外，严守前后两面。一个手摇舌铃，一个指间夹着灭魂钉，只待择机射出。

    龙芸立于原地。潮水近在咫尺。如果去水里，也许有一线生机。

    朝闻道道：“妖皇大人。你已经无路可逃。倒不如束手就擒，随我回长安复命，我自然也不为难你。”

    龙芸娇声道：“大人，我不过是东海里一个小小水妖，并不是什么妖皇。你们何必如此兴师动众？”

    朝闻道道：“天机司南伯子葵占卜得谶言，‘妖皇现世，祸乱人间’。天昊大帝夜梦窥探天机，得知此妖名作龙芸。你既自称龙芸，捉的当然就是你。”

    龙芸心念微动。

    她嘴上应付道：“那你们可搞错了。我名叫水若芸，不过是个海蚌。”朝朝闻道欺身而去。

    朝闻道早有防备。拂尘挥舞处，周身上下防护严谨，不给她任何可乘之机。

    龙芸一击失利，退回海中。

    潮水漫过她的脚边。龙芸轻念咒诀，举玉足在水中一踢——

    便见水珠弥漫满天，化作无数冰晶雪花。海面上一时间狂风大作，雪片飘摇。那每一片雪都带了六枚锋利的细刺，旋转着向那二十四人射去。

    五行水?漫天飞雪。

    朝闻道笑道：“呼风唤雨，凝水成雪，可没见过这样厉害的蚌妖。”

    如果换作之前那些七境除妖卫，这些雪片虽不至于叫他们毙命，却也足够让他们挂彩。可这时，锋利的雪花撞在铠甲上，一点痕迹也留不下，便即化作雪水。

    师辉晓一声令下，四方剑阵同时向龙芸进攻。

    龙芸根据对方攻势，飞快判断剑阵弱点。北面玄武七人、西面白虎七人是天机卫高手，几乎找不到破绽。东面青龙七人是临安府的除妖卫，境界稍弱。

    龙芸不带犹豫，举剑便朝青龙七人飞速刺去。

    只听见一声惨叫，青龙阵中有一人眼珠被刺。龙泉剑尖在那人眼中一拧，那人便跌落海中。

    剑阵登时出现漏洞。岸上的除妖卫即刻来增补，但这已经给了龙芸机会。

    龙芸趁机跃入海中。

    海面之下，也已布下天罗地网。

    浅滩上的海草疯狂生长，像游蛇一般朝脚上缠来。龙芸挥剑斩掉海草，朝海洋深处泅去。

    便见海底黑处，有什么东西在泛着金光。及至泅到眼前，才发现是一面金色的大网，朝她劈头盖脸扑来！

    五行金?天罗地网。

    龙芸举剑朝网猛力挥去。那网绳柔软无比，自带灵力，不仅没有斩断，反而将龙泉紧紧缠住。

    龙芸不得已收剑。龙泉回附到她的脊柱中。而这时金色的网绳也向她的身体缠来。

    龙芸疾速后退上浮，一面用脚尖踢开缠上来的网绳。

    不得已跃出海面。

    一出海面，另一个金色的大网，兜头盖落。

    龙芸奋剑直挥，欲强行破网。金色网绳再一次缠上龙泉，以强大的灵力将其限制。

    同一时间，师辉晓口令一出，十四名除妖卫同时发钉，十数根灭魂钉激射而至！

    这一刻，龙泉被金网缠住，龙芸身在网上，避让不及。

    三枚灭魂钉朝她胸口直刺而来！

    红色剑穗骤然炸开！

    剑穗到处，灵力通贯，如血色的铁网，将射向她胸口的灭魂钉打掉。

    师辉晓指尖轻弹，又五根长钉射至。龙芸闪避不及，左侧肩膀中钉，半边身子剧痛。

    她不敢恋战，拔回龙泉，转身又朝海底潜去。

    长钉还在留在肩胛之中。左边身体动弹不得。

    龙芸飞速潜向海底。海洋深处，那张金色的巨网泛着寒光。

    龙芸右手握龙泉，贯注全力，向巨网刺去！

    金色的网绳又一次缠将上来。但这一次，她没有倒退，而是挺剑向海底直刺。

    金网将她浑身缠绕。她不管不顾，用力将龙泉一剑插入海底。

    坚硬的剑身接触到柔软的泥土。泥土的灵力汇聚到剑身中，又传入到龙芸的身体里。体内的土系灵力与海底神秘的土系力量发生交汇。龙芸在海水中无声说道：“天崩地裂——！！”

    刹时之间，海底地面出现几道巨大的裂缝！

    岩浆喷涌而出！

    海水顷刻沸腾！！

    这正是涨潮之时。巨大的汹涌而至的潮汐，与地底之下腾燃而出的岩浆发生惨烈的碰撞。烈焰腾燃处，所有生灵无一生还。无数海鱼被抛上半空。

    轰隆——！！

    海面上升起数道因岩浆而带起的水柱。滚沸的海水伴随岩浆，无情地撞向那二十八名全副铠甲的战士。这一下来得猝不及防，他们不及反应，已被滚沸海水活活烫死，如那海鱼一般被抛向半空，又急速落下。

    五行土?天崩地裂。

    这威力恐怖如斯，以至方圆十里的海水全部滚沸。四面的渔村受到惊扰，一片鸡飞狗跳。清早将要出海的渔民被海岸上的汹涌浪涛惊得震住。

    师辉晓惊诧不已。要不是朝闻道用拂尘将他缠住抛向岸上，他已经被海浪吞噬。

    二十四名剑阵战士全部阵亡，无一生还。

    但岸上等待替补的天机卫与除妖卫，还有两百余人。

    师辉晓回过神来，不及惊叹，便朝除妖卫道：“追——！”

    潮汐稍弱。水柱消失。岩浆稍稍冷却。海面渐渐平静。

    朝闻道不敢下水，但他将他手中的金铜舌铃放落到海水中，并召唤道：“法王钟！”

    一个长宽高约三丈的巨大金色铜钟，在海底现出形态。

    朝闻道手中的拂尘变幻作一个巨大的木棰，重重地向铜钟撞击过去。

    “咚——！！”

    恐怖而沉闷的钟声，借着水波，迅速向三面的海洋荡过去。所及之处，水浪涌动，鱼翻白肚。

    龙芸使出天崩地裂后，岩浆烧毁了金色的天罗地网。她一挣脱束缚，便果断朝海洋深处潜游而去。

    但游出一里地，巨大的钟声传来，将她震得几欲耳聋。

    “咚——！！”

    钟声在水中被无限地放大。声波攻击的力量远强于岸上。

    “咚——！！”

    一下响停，又一响即至。龙芸游速减慢。头痛欲裂。身体不可抑制地往海底沉去。

    随着法王钟的响起，龙芸的脑海中涌现无数血腥场面。

    那并不是她本人的记忆。可是她清清楚楚地看见了。

    被鲜血洇染三千里的红色海洋，红色的海浪一波接着一波涌向岸边。

    因为愤怒而燃烧的红色火焰，没有拦住将龙头斩下的玄色铁剑。

    透心而过的那一剑后，女人眼角滑落凄绝的泪水。

    “求求你，放过我孩儿……”

    还有无数的声音，从四面八方涌过来。

    “龙芸，你罪该万死！”

    “芸儿，回头是岸……”

    “小龙儿，我好想你呀，你想我吗？……”

    “……我命给你，放过全城百姓。”

    龙芸慢慢滑落至最黑暗的海底，抱着几欲胀裂的头颅，在泥土中痛苦翻滚。

    她还犯了一个致命错误，就是任由灭魂钉留在肩膀里。没有拔钉是怕在水中失血过多无力泅游。代价却是暴露了自己的方位。

    师辉晓在这枚灭魂钉留有感应，使他能够迅速判断龙芸的位置。

    岸上的两百名除妖卫向师辉晓所指的方位迅速赶来。他们中有的人灵力太弱，速度太慢。但最强的第一梯队，二十多人，很快赶到了龙芸所在位置。

    专为抓捕龙芸所设的金网，又一次撒下去。

    五行金?天罗地网，漫天铺地而来。

    这一次没有遇到反抗。

    龙芸在一下接着一下的法王钟的撞响中沉沦海底。金色的天罗地网很快将她包围，又将她水淋淋地拉到了岸上。

    海面的潮水退去了。海水也不再沸腾。无数鱼虾翻着白肚飘在海面上。海边有好几具尸身，是被海水煮死的除妖卫。

    师辉晓看着那几具尸体，脸上落下冷汗，后怕不已。

    龙芸被困在金网中。头发散乱，衣衫不整，像一个刚被捞起的落水女孩。她看上去小小的，蜷缩成一团。因为头痛还在颤抖。左边肩膀还扎着那枚长钉，血从钉口渗出来，染红了她破碎的薄衫。

    师辉晓根本无法相信，就是这个孱弱的小女孩，破掉了从无败绩的二十八宿法阵，还把二十八个剑阵战士全数歼灭。

    朝闻道收起法王钟。那巨大的铜钟又变作小小的舌铃，垂在他指尖。

    他说：“看到了？这就是妖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