舌战

    籍妖司中庭所有人跪伏在地,只除了龙芸。

    她戴着枷锁,偏不肯下跪。

    阳承业身后,站着一个马脸厚唇、张扬跋扈的青年人。那是阳承业之子阳子居。

    阳子居对龙芸大声道:“见了丞相为何不跪?”

    龙芸尚未答话,撄宁伏地叩首道:“罪臣颜忘叩见杞丞相、阳国师。启禀杞相、阳国师,龙芸乃昆仑上清宫天钧仙尊新录弟子。家师已面见圣上,并修书至天机司南伯长老、除妖司傅说长老,陈明原委。罪臣今日乃是奉师尊之命带龙芸前来籍妖司录籍。今已依律录于公主府麾下。请杞相、阳国师放行。”

    阳子居几个蹿步,已跃至撄宁跟前。

    “我道是谁,原来是逆臣颜国焘之子!颜氏满门下狱,就你一个逍遥法外。刑部没把你抓起来,你倒是自己跑来生事!”

    他一面说,一脚马丁靴踩在撄宁手上。

    撄宁仍保持着跪伏叩拜的姿势。他的左手为土灵珠所伤,还吊在胸前;右腿自胫骨而断,只能靠右手单手撑地,才能勉强跪稳。阳子居一脚踏在撄宁的手背上,用钉靴狠踩。

    阳子居道:“颜氏大逆不道,以文作乱,妖言惑众,惑乱朝纲。今天我就踩断你的右手,免得你再舞文弄墨,又出不敬之词!”

    他脚下用力。

    撄宁的右手四指被钉靴在地上磋磨,指骨将裂,甲缝出血。

    他却忍着,一声未哼,也不挪动。

    跪在旁边的陆通忍无可忍,握起一拳便朝阳子居的小腿打去。

    阳子居吃痛,一跤坐倒,大叫道:“你是哪来的狗东西!”

    陆通学舌骂道:“你是哪来的狗东西!”

    旁边的大徽叫道:“干什么干什么!骂他就骂他,干嘛连累狗!”

    撄宁秀眉紧蹙,忍痛朝陆通和大徽摇头,低声道:“别动手!等师姐来。”

    撄宁抬出师姐,陆通登时安分了。

    阳子居一跃而起,一脚踹在陆通胸口。陆通仰面摔向台阶,被大徽一把捉住。

    阳子居大叫:“你一个妖奴,也敢犯上作乱?”

    龙芸立在台阶之下,冷眼旁观。身周灵力涌动,铸铁枷吱吱摇晃,锁链叮叮作响。她的发髻早就散了。明明没有风,千根发丝却在四下舞动。

    撄宁对龙芸道:“不可!”

    龙芸长眉稍扬。她侧眸对上撄宁的目光。

    撄宁沉声道:“等师姐。”

    龙芸面色沉郁。但还是听话了,很快偃旗息鼓。衣襟与发丝都垂了下去。她又变成那个被重枷压得喘气都困难的小女孩,立在原地,娇弱而安静。

    阳子居朝武滑疑道:“武长老,此间有妖物作乱!”

    陆通大笑道:“你个孬种。有种自己上!”

    武滑疑看向陆通,诧异道:“……通儿?”

    陆通道:“难为武叔叔还记得我。”

    武滑疑道:“既是通儿,别为难你父亲。”

    陆通咬住牙。

    武滑疑接着指龙芸道:“妖孽作乱,统统捉拿!”

    陆通挺身而立,挡在龙芸身前,叫嚣道:“我公主府子爵,谁敢动我?!”

    武滑疑皮笑肉不笑,两道胡须一挑,道:“通儿,你是我看着长大的,可不该这么不识趣。武叔叔今日来,便是奉你爹之命到来。阻挡除妖卫办差,便是你亲爹,也饶不了你。”

    陆通冷笑道:“说得不错。我那亲爹只想杀我而后快。”

    武滑疑道:“你若非要阻拦,别怪我不顾叔侄情面,只能先将你抓进诏狱。除妖卫!拿妖皇!但有阻挡,一并拿下!”

    十数名除妖卫上前,拔剑直指陆通。

    陆通再不顾撄宁劝阻,左手拔出鹰喙剑,右手亮出铁爪钩。眼色狂傲,眼瞳中杀意纵横。

    “停手!”

    便在此时,但见一女将从天而降。

    石栎披一身玄色锦袍,头戴金色礼冠,足蹬青云长靴,威风凛凛,英气逼人。

    石栎厉声咤道:“我公主府的人,谁敢动他?!”

    石栎驾到,周围人当即单膝下跪。

    杞忧天、阳承业与武滑疑一干人,亦躬身施礼:“拜见栎阳公主!”

    石栎斜睨武滑疑一眼。

    武滑疑道:“公主驾到,还不退下?”除妖卫全数收剑退回。

    师姐一到,师弟妹们登时都松了口气。

    微微过来,搀扶撄宁起身。见他右手四指红肿,甲缝出血,惊慌道:“是不是很疼?”

    撄宁微笑道:“不碍事。”

    陆通捂着胸口道:“我也捱了一脚。也没人问我疼不疼。”

    微微乖乖问:“陆通师兄,你疼不疼?”

    陆通被她乖巧的模样暖到了,笑道:“你一问,我就不疼啦。”

    石栎接着便看杞忧天。

    杞忧天干枯的嘴唇扁了扁,倒也不咄咄逼人,十分客气道:“栎阳公主。微臣听闻江东妖皇进了长安,心中惶惧,生恐其伤及生灵,故特来一探。”

    石栎道:“龙芸已被我师尊列于门墙,自有师尊管束。杞相阳国师何必一再阻拦?”

    微微问撄宁道:“这些人都是谁?他们干嘛又来抓我姐姐?”

    撄宁神色阴沉。他一向云淡风清,微微没见他有这般脸色。她吓着了,问:“师兄你怎么了?”

    撄宁笑了下,“没事。”又回答她之前的问题,“主要是因为你姐姐确实厉害。换成我,我也要抓。”

    “这些人跟三师兄都不对付。你想问什么就问我。”陆通指给微微看,小声道,“中央那老头,是丞相杞忧天。这里属他最大。旁边阳承业,跟杞忧天一个道上的,靠抢颜家的军功升的官。旁边是除妖司长老武滑疑,他对妖一直是赶尽杀绝的态度。”

    杞忧天款款道:“圣上念及师门手足之情,不便回绝尊师。然而此妖皇乃至邪之物,天机司有谶言,‘妖皇出世,祸乱人间’。纵然圣上网开一面,微臣肩负社稷,镇守四海,何敢安寝?”

    阳承业道:“杞相也是为天下生灵着想。”

    武滑疑道:“公主要循私。可是这妖皇杀死我除妖司四十条人命,实在罪大恶极。依照大昊律令,该当众凌迟处死,以儆效尤。”

    双方相持不下。石栎道:“武长老是要当着我的面拿人?”

    武滑疑冷笑道:“微臣为国尽忠,得罪权贵,在所难免。公主若执意一意孤行,我等只能得罪。”

    石栎笑笑说:“你试试。”

    武滑疑道:“公主既准许,在下便不客气了。”下令道,“拿妖皇!”便有两名除妖卫位上前来扣龙芸。

    石栎拿栎社木剑随手一指,剑气到处,两人同时倒地。石栎一个箭步上前,长手一挥,两个人头落地!

    那一干除妖卫惊惧无已,纷纷往后退让。

    石栎一脚将人头踢向武滑疑,眼神睥睨,狂霸无极,叫嚣道:“我也杀了除妖卫,抓我——你敢吗?!”

    武滑疑避开踢来的人头,脸现惧色。

    杞忧天道:“圣上诏命,当收伏妖皇,不可使其为祸人间。公主是打算违抗圣命?”

    石栎道:“圣上口谕准我师尊收录龙芸,并为龙芸上妖籍。我师徒恪守圣命,又有何罪?抗旨不遵的,难道不是你们吗?”

    杞忧天道:“圣上既有口谕,死罪可免。圣谕当收伏妖皇。依愚之见,当将妖皇下入诏狱,予以□□,以免其祸乱人间。万望公主当以大局为重!”

    石栎道:“杞相既知以大局为重,难道不知北境蛮荒精兵扰动,战火不止!幽州虎视眈眈,时刻窥伺边境!公孙烈、何千里狼狈为奸,时刻图谋中原!大昊股肱之臣,不想着如何保家卫国,反倒在此挑拨离间,搬弄是非?这正是用人之际。龙族后裔,难道不该为我所用,反倒要将之斩尽杀绝?”

    武滑疑道:“妖物便是妖物,如何为用?”

    石栎大喝:“修长城的是谁?难道不是妖吗?筑宫台的是谁?难道不是妖吗?挖城池、修河道,徭役苦工,不也都是妖吗?怎么能用的时候就是妖奴,不能用就该赶尽杀绝?”

    杞忧天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公主若想以妖征战,必被反噬。”

    石栎道:“既是我宣化麾下妖奴,我自会管教。来日若反,我与之同罪!”

    武滑疑道:“此妖杀灭我四十名同道,难道便就此放过?我除妖司战功赫赫,为平定四方叛乱,佑护大昊江山,立下汗马功劳,为生灵安居付出多少心血!除妖卫士,岂能白白枉死!”

    石栎大怒,抛出栎社之剑,直直射向武滑疑!

    武滑疑抱头矮身避过,狼狈不堪。

    石栎柳眉倒竖,蜜色的俊脸上戾气陡生。

    她指着武滑疑,破口大骂道:“‘平定四方叛乱,佑护大昊江山’——-武滑疑,你也配说这话?!

    “武长老,我母族凤山氏全族被灭,我母亲为蛮人□□,亲族为蛮兵屠戮,敢问那时的你人在哪里?

    “我十六岁父亲战死,我代父从军,在北境蛮地浴血苦战,冰封千里,我率一千骑突围,杀进蛮都,为父报仇,敢问那时的你人在哪里?

    “北境动乱,公孙烈勾结蛮兵入侵大昊,冀州驻兵溃不成军狂退三百里,满朝上下文无一策、武无一谋,要靠我这一个女流之辈率军征讨。我孤兵守住宣化,夺回冀州北部边镇,将北境蛮族逐出长城一千里外——敢问那时武长老你,又在哪里?

    “你一个狗仗人势的酒囊饭袋,也敢跟我相提并论!妄口巴舌搬弄是非的无耻小人,竟敢跟我论军功?!

    “武滑疑,你再敢有一句废话,我当场砍下你人头!”

    石栎怒极,怒火仿佛便要将人吞没。

    武滑疑一张肥脸上满是羞惭,佝身抱头,龟缩不前。

    微微低声问撄宁:“师姐这么厉害的?”

    陆通道:“大昊这几年能守住北境,全靠我们师姐。”

    撄宁微笑道:“是了!”

    石栎面色凶狠,手仗长剑,转向杞忧天与阳承业,“今日我便要将龙芸带走!谁敢拦我,便是与我栎阳公主为敌,与我师尊天钧仙尊为敌,与宣化府三万驻边将士为敌!诸位大臣要不要掂量掂量,北境眼下这般光景,同我反目,于大昊有什么好处?”

    武滑疑默然不敢言。

    杞忧天抹了把汗,朝石栎躬身拱手道:“公主息怒。公主所言极是。大昊安邦定国,有赖宣化将军伟力。公主欲收妖皇以为己用,本不该阻拦。只是妖皇之谶,实在叫人寝食难安。近日大雁塔有异动。大雁塔之匙,便在昆仑太清宫中。若是放妖皇去昆仑,只怕引来祸端……”

    这时就听到,门外传来马车的摇铃。

    很快,马车停住了。照壁之后,走来一个形貌猥琐、背脊佝偻的老头。

    那老头脸上布满皱纹,一双眼睛浑浊发黄,难以聚焦,好像是看不清东西。一个童子扶着老头,慢慢走到庭中。

    一干人都朝他躬身。杞忧天清癯的面孔上露出笑容,道:“南伯长老,你来得正好。”

    微微问撄宁:“这又是谁啊?”

    撄宁道:“这是天机司的大长老,南伯子葵。天机司独立于六部之外,是天子亲设的秘司,掌管祭祀、占卜、镇妖。长安三塔便是由天机司镇守。因其地位特殊,天机司可独立行事,实权很大。可与六部分庭抗礼。”

    微微吐舌道:“那天机司比丞相还大吗?”

    撄宁道:“那倒没有。只是天机司直接听命于天子,丞相也要给他面子。”

    阳承业附在南伯子葵耳边,将方才两面的争执如实转告给南伯子葵。

    南伯子葵道:“公主所言极是。当下大昊正值用人之际,切不可因小失大。合则两赢,斗则两伤。杞相与公主,还是要商议出一个两全的法子才是。”

    杞忧天道:“微臣从来无意与公主争锋。只是为社稷着想,欲除妖皇以绝后患。若公主执意护此妖皇,如何两全,还请示下。“

    南伯子葵道:“东海妖皇之谶,由我卜得。妖皇之争,因我而起。丞相忧虑的,无非是三塔倾覆,天下大乱。长安三塔有我师弟卜梁倚、朝闻道镇守,又有除妖司傅说、武滑疑长老坐镇,必能无事。大雁塔之匙在昆仑太清宫中。倒不如我与妖皇一同前往昆仑,由我亲自镇守大雁塔之匙。杞相以为如何?”

    杞忧天愁眉紧锁,片刻道:“南伯长老如此言,自当遵从。”

    阳承业面上有不甘,却附和道:“如此也好。”

    阳子居道:“父亲,这便算了?”

    陆通扬眉挑衅,朝他嚷道:“没算啊。有种你来跟我打一架!”

    阳子居向陆通怒目而视。

    杞忧天道:“这里有栎阳公主、南伯长老主持。没咱们什么事了。打道回府吧!”

    除妖卫簇拥着杞忧天、阳承业、武滑疑等人离开。

    南伯子葵像是用尽了全部的力气,连着咳嗽好几声。身边的小童赶紧扶住他,给他递上水杯和药丸。

    南伯子葵稍稍气定,转身对石栎一拱手,道:“那便有劳公主,押送妖皇至昆仑。”

    石栎点头施礼,道:“请南伯长老放心。”

    南伯子葵目不能视,朝着龙芸的方向微微一笑,道:“界时昆仑再会!”扶着小童,颤颤巍巍地走了。

    *

    除妖卫退去。剩下籍妖司中亭人等。

    微微跟撄宁叹道:“哇。幸好这位南伯长老来得巧。他要是晚来,只怕真要打起来了。”

    撄宁道:“也不巧。他是我叫来的。”

    微微奇道:“噫?师兄知道今天会吵起来?”

    撄宁道:“嗯。除妖司拿妖皇的决心很坚定,杞相多半是被他们拉拢来的。我们要保你姐姐,肯定得搬救兵。师尊给南伯长老的信是我拟的。我在信中请南伯长老留意,若有昆仑星火升空,请他务必赶来帮忙。师尊知道南伯长老会来,所以才敢放心让我们自己来长安。”

    微微又去看龙芸。

    龙芸还站立在台阶之前,肩负重枷,一步未动。

    石栎送走杞忧天等人,伏剑转身,大踏步走至龙芸跟前。

    这时的龙芸人身尚幼,身形未长开。石栎站在她面前,倒比她高出半个多头。

    龙芸抬眼觑向石栎。石栎身后,照壁之上,长安的三座镇妖塔映入龙芸眼帘。

    此时正值日暮。春城飞花,东风御柳。汉宫传烛,轻烟四散。

    乱花与轻烟之中,但见长安三塔高高耸立,直接云端,无可撼动,如登天之梯。

    石栎居高临下,一手曳着栎社长剑,冷眼俯视龙芸。

    四目相对。龙芸的眼眸被夕阳染出一抹殷红的血色,其中倒映着长安三塔。

    石栎眉间突的一跳,厉声道:“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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