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微飞快跑上前，跪在龙芸身边，抬头对石栎道：“大师姐，你不要责罚我姐姐。她不是什么妖皇，她没有做过坏事。”

    石栎的脸色缓和下来。她松开龙芸的脸，伸手一抚微微的脑袋，道：“没要责罚你姐姐。不过是例行公事。大妖入府都要训诫。因为如果出事了，公主府要担责。”

    微微说：“师姐你放心。我姐姐跟我都是好妖精，我们不会干坏事。”

    石栎被她的乖巧逗笑了，道：“好的，知道了。今天折腾一天，你们也累了。赶紧回去休息吧。”转身对撄宁道，“撄宁，你送她们上车。”

    撄宁应是。石栎转身走了。

    微微扶起龙芸，问：“姐姐你要不要紧？”把她前后都看一遍，确认没有受伤，才放下心来。

    这时撄宁一瘸一拐地过来。他自己并不很好。右手拄杖，手上血肉模糊；左手还挂在胸前。

    他有些艰难地侧身，别到龙芸身前，用左手轻轻握住龙芸项圈上的金链，道：“走吧。”

    被人这般拿锁链牵着，实在太羞耻了。龙芸脸上一热，道：“你牵着我走吗？”

    撄宁板着脸道：“不然呢？叫师姐回来牵你吗？”

    撄宁轻轻一拽金链，扶杖转身朝大门走。龙芸被他这般牵着链子，活像一条可怜巴巴的小狗。

    她又羞耻又恼火，指着不远处的大徽，道：“他比我危险多了，怎么不去牵他？”

    撄宁道：“你看他耳朵上是个铜环，是丙类妖兽。跟你差远了。”

    大徽屁颠颠地跟上来，“哟。你也做狗了。”语气里满是幸灾乐祸。

    龙芸破口大骂：“你才是狗！”

    大徽自豪道：“我本来就是！”

    撄宁抬步走。龙芸被锁链牵引着，不太情愿地跟上。

    实在太尴尬了。中庭还有很多排队的妖都看着。所有人都瞪大眼目不转睛地盯着庭院中的两个——传说中斩杀几十个除妖卫的江东妖皇，被人这样牵着狗链带走？

    结果撄宁也不知是故意还是咋的，越走越慢。

    走到出口大门时要上台阶。他艰难地拄杖，一步一步地往上挪。

    龙芸慢吞吞跟在后面，一手护着脖子上的金链，满脸通红，又羞恼又无奈，道：“叔叔你能走快点吗？”

    撄宁白了她一眼道：“不能。”

    他是真的不能。一条腿悬空，靠拐杖之力确实不好走。

    龙芸恼极，干脆走到撄宁身前，双膝一屈蹲下。两手箍住撄宁的腿，弯腰一带，不由分说便将他背上了。

    一背上她就开骂：“我个去！你也太沉了吧！！”

    撄宁不过是脸长得秀气，身材并不纤瘦，要胳膊有胳膊，要腿有腿。这一下沉沉地压在龙芸身上。龙芸葱似的给他压弯了。

    陆通在后面看呆了，道：“师兄，你们进展是不是有点快……”

    撄宁的下巴搁到了龙芸肩上，一双桃花眼微眯，很舒服的样子，在低笑。

    龙芸咬牙道：“什么进展！”

    陆通道：“这不是猪八戒背媳妇儿么……不是，我是说，媳妇背猪八戒？……”

    撄宁附在龙芸耳边轻笑，温和的气息吐得龙芸耳根一痒。

    他低低道：“谢谢师妹。”

    龙芸满头大汗，差点没趴下。

    她颈上的项圈是一道很厉害的咒枷，周身灵力一点也使不出来。而没有灵力的状态下，她只是个营养不良的瘦弱丫头。被撄宁沉重的身躯一压，几乎连喘气的劲都没了。

    最后几步是咬死牙关，憋着口气给他背到了台阶上。

    龙芸一步也背不动了。把撄宁扔在地上。

    撄宁一边笑，一边颤颤巍巍迈过门槛，又站住脚，朝门外一指，道：“还有呢。”

    好不容易背到门口，结果发现门下面全是台阶，至少得有二十级。

    撄宁整理衣襟，笑眯眯道：“师妹，继续啊。”

    龙芸抹了一把汗，道：“背不动。”

    撄宁一声轻笑，于是又握住她颈上金链，慢吞吞一步一步往下挪。

    这时正是华灯初上。籍妖司外的大街车水马龙，人来人往。

    只见籍妖司门口，一个秀美绝伦的残疾公子，牵着一个妖丽不忠的小小女妖。

    来往的车马全都都不走了，都搁那儿看，路人脸上挂着意味深长的笑容。

    龙芸哪里被人用这样轻薄的眼神看过。她又羞又恼，催促道：“你倒是走快点啊！”

    撄宁半死不死道：“走不快。”慢吞吞挪了一级台阶。

    龙芸恼恨不已，往撄宁膝间踹了一脚。

    那一脚并未用足全力。只是泄愤而已。

    可撄宁刚好拄杖往下。拐杖离地，单腿站立不稳，人当时便往下滚去。而龙芸脖子上的金链，还牵在撄宁手中。

    龙芸身子瘦弱，灵力被制，这一牵也被他带了下去。

    两个人便从台阶上骨碌碌地往下滚。

    撄宁不假思索，拽住锁链，将龙芸带到自己怀中护住。拐杖也不要了，扔飞出去。

    他的双手用力环住龙芸，像护住失而复得的珍宝。

    龙芸冷不防撞进撄宁怀中。头抵在撄宁下巴之下，靠向他胸口。而身体被温暖炽热的男子气息紧紧包裹。天旋地转。颈上项圈卡脖，让她一时无法呼吸。

    两人便这般紧贴着，一路翻滚，一直摔落到台阶底下。

    台阶上面的门卫看呆了眼。陆通捂上了眼睛。大徽的猫眼飘在空中兴奋地瞪着。微微吓得啊的一声叫。

    台阶之下，公主府的家丁们看得目瞪口呆。还有满大街的围观群众，一个比一个兴奋。

    龙芸摔在撄宁身上，像摔在一团温软的云絮中。

    撄宁双臂仍环着她，没有松手。龙芸手肘支在撄宁肩膀上，可是身上酸软无力，半天起不来身。

    低眼看时，见撄宁正直勾勾地望着她。她满脸绯红，大叫道：“放手！”

    撄宁眼中无限光华。接着轻轻一笑，松手了。

    龙芸既羞且怒，一巴掌拍在撄宁脸上。

    撄宁脸被扇去侧边。半边脸立刻红了。却没吭一声。

    龙芸十分狼狈从撄宁身上爬起来。

    撄宁也即刻翻身起立，寻找自己的拐杖。他的拐杖掉在几步开外的地方。失去支撑，他只能单脚一跳一跳地去捡拐杖。

    那模样又滑稽又可怜。

    龙芸本来满腔怒火，忽然心下一阵难受。

    刚才明明是她先踹的撄宁，又扇了他一巴掌。

    而摔下来的时候，这么多级台阶，撄宁一直用身体护着她，令她毫发无伤。

    就算有灵力护体，这样撞在台阶上也会疼的吧。

    他向来干净整洁、纹丝不乱的衣衫，这时处处褶痕，满是尘土。头顶玉髻有些松散。一向齐整的发丝，这时凌乱地垂落在肩头。半边脸发红。

    龙芸心下愧疚，几步跨上前，捡起拐杖，还给撄宁，低声道：“师兄对不起。”

    撄宁一笑，拄回拐杖，道：“没事。怪我走得慢。”

    龙芸心里更难过了，没再催他。

    撄宁这一次却没有去牵锁链，而是低声说：“牵着我的衣袖。”

    龙芸默不做声，伸手牵住撄宁右边垂下的衣袖。

    撄宁将龙芸送去马车上，道：“回去好好休息，别乱走了。”说罢退向一边。

    微微和大徽也上了车。马车打道回府。

    龙芸坐在车中，掀开帷幕，看到撄宁在路边相送。目光相接，撄宁一笑。他身上的衣衫脏了。孤零零一个人站在路边。

    龙芸没来由一阵难过。

    上一世，龙芸听人说，天钧仙尊之所以收她为徒，便是为了给师兄补续手足。龙芸坠落万魔窟之前，曾经斩下自己的脚趾留给撄宁。但她心中满是怨怼委屈，记恨了十年。

    这一世再上昆仑，龙芸下定决心不愿再断残肢体供养师门。可是看到撄宁这般……她又有一瞬间的动摇。

    *

    回公主府后，乌嬷嬷送来晚膳。大概是石栎特地嘱咐要招待些好的，上来的都是硬菜：葫芦头、羊肉泡馍、辣子蒜羊血、奶汤锅子鱼。龙芸微微大徽都饿得惨了，吃了很多。

    晚上临睡前，微微替龙芸解下耳环，却发现颈上的项圈怎么都取不下来。

    微微道：“我去找师姐，让她来帮姐姐取下。要不晚上睡觉太膈应了。”龙芸一把拉住微微，道：“别去。不碍事。”她是真的打死也不想跟石栎开口。

    龙芸和衣睡下。睡意即刻袭来。

    昏昏沉沉睡到半夜，突然被一个奇怪的熏香熏醒了。

    睁眼一看，见床边站着乌嬷嬷，两眼直勾勾地看着她。

    龙芸登时变色。

    再一看，那边微微的床上空荡荡，人不知哪去了。

    龙芸脸色一沉，问：“我妹妹呢？”

    乌嬷嬷道：“妖皇放心，令妹安然无恙。只是劳烦妖皇随我走一趟。”

    龙芸皱眉。她直觉不对劲。试着运转周身灵力，仍是被禁锢的状态。

    如果全力一试，或可炸开颈上咒枷。但那样必然发出巨大的动静。

    乌嬷嬷道：“妖皇请宽心。只是请您去会会我主人，之后必定将你们姐妹平安送回。”

    不待龙芸答应，她便从袖中摸出两只银色耳环，给龙芸戴上。

    接着手朝门口一扬，道，“请！”

    龙芸跟随乌嬷嬷走出房间，穿过庭院，走进另一个房间。那房间中有一道隐隐的光幕。龙芸认出那是一个传送阵。

    传送阵有大有小，能传送的地方有远有近。像临安府到长安的传送阵，便可在半日之内行于千里之外。

    入阵必须谨慎。因为这一步踏进去，却不知身在何处了。

    龙芸迟疑了一下。乌嬷嬷在她腰后一推，她一脚跨入阵中。

    几下旋转，便到了一处奢靡华丽的所在。

    那是一处洞府。屋中装点绮丽华贵的布帛。洞府中有卧榻，铺满珍稀名贵的虎皮鹿裘。墙上悬挂着彩色金羽制成的饰物，桌面摆放冰晶美石、象牙雕饰。

    外间传来优美动听的胡旋舞曲。琵琶轻拈，月琴慢拨。有悠扬悦耳的笛音，有粗放威武的塞上曲，有一阵急似一阵的鼓点，还有男女嬉笑作乐之声。

    此间的女主人一身盛妆，容色倾城，已在那里等候龙芸。

    眼前的女子有着白皙的肌肤。一双眼睛长得极大，盛着琥珀色晶莹剔透的瞳仁。眼窝极深，鼻梁略高，有点像西域人的长相。头发是赤金颜色，如披了一层金箔。

    她的眉心点缀着一枚月牙。护额珠玉环绕，围向脑后。无数珠串披散在发瀑之上。面上罩了一层薄纱，却不难看出面纱下的绝世美颜。

    香肩赤-裸，低领勾露出胸脯的曼妙轮廓。身上环佩叮当，走动时有玉石碰撞的轻响。五彩的裙纱垂落在地，宽大的裙摆上点缀着层层珠贝。

    龙芸一眼便认出，这是妖竂之主，玲珑音。

    而她被带来的地方，也不是别处，正是长安妖寮。

    上一世玲珑音绑架微微，胁迫龙芸为她盗取大雁塔钥匙。后来微微下落不明，龙芸逮到玲珑音，在她身上捅出几个窟窿，只问到微微已死。

    这一世，龙芸时刻护住微微，可没想到，该来的还是来了。

    龙芸冷眼打量玲珑音。而玲珑音也正望向龙芸。

    两下沉默，好像无声的较量。

    龙芸眼帘微抬，问：“水若微呢？”

    上一世的玲珑音死在龙芸手上。龙芸漫不经心地想，如果让她早点死，会不会省很多麻烦。

    玲珑音嘴角不带笑意地一勾，接着盈盈下拜，道：“玲珑音拜见龙皇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