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坠满天际,夜沉如水,兰香幽幽,竹林簌簌。
楚岚芝端坐于天门峰一间干净竹屋内。
九连有无数山峰,其中九座最高的山峰,分属宗门内九位长老级别的仙尊。天门峰由归藏仙尊掌管,他的弟子都在此地生活、修行。
楚岚芝被归藏收归门下,理应住在天门峰。
由于归藏沉眠,弟子流散,天门峰极为冷清,夜晚更甚……
竹舍内,楚岚芝呆呆看着桌上烛火,回忆缓缓流泻,心事渐渐涌起。
——所谓回忆者,有时欢欣,有时痛苦,靠着人的精神牵连延续到如今,别的没有,倒实在令人显得寂寞,竟不能忘却。
——两百年,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再也没有商都楚家、梁州梁氏、荆州皇族,没有便宜爹、兄弟姐妹亲人,没有……那个让她爱恨交加的魔物。
——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是非成败……转头空,竟是如此。
楚岚芝枯寂的眸无法被火光照亮,黑黢黢的又沉又静。
——没有什么只言片语能让人醍醐灌顶,只有让人结结实实摔一跤,摔疼了,人就老实了。
——确实如此。
——但终究,活着总比死了好。谁知人死后会不会步入一场新的冒险,她或许现在就是死后——她不是成徐岚知了么。
——楚岚芝?徐岚知……管他呢。破名字。
——既已死了一回,不如看开,笑对人生,何必纠结细枝末节,更何况她手无缚鸡之力,随时都会再次步入死亡归途。
——这狗屁不是的晦气世界!
——遥想当年,九连众人奔赴梁州,与姜弃等深渊魔物爆发激烈殊死搏斗,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双方打的你死我活。
——之后……发生了什么呢?
楚岚芝头痛扶额,尽力回忆之后发生的事情,却如何也想不起来。
她独独缺失这段记忆,只记得她确实死了,尸体躺在冰冷地面,那日,似血般红的天还下起了纯白的雪……
“笃、笃、笃。”
敲门声猝然响起。
楚岚芝思绪一断,慢吞吞起身去开门,只见门外立着一高挑修长的身影。
雪白道袍,银冠金带,面容冷睨,正是张雁南。
他如有实质的幽深目光正凝视她。
楚岚芝内心发毛,也看向他。忽地饶有兴味鉴赏起这张由她亲手精雕细琢的高亮柔光美颜,如果不摆出面瘫脸就更好了。还有这对谁都仿佛不屑一顾、懒得搭理的高冷眼神,仿佛明晃晃在冲人叫嚣“你是辣鸡你是辣鸡你是辣鸡”。
写的时候很爽很苏……现在近看,竟有几分欠抽。
楚岚芝嘴角一抽,温和道:“不知师兄深夜来访,有何贵干?”
张雁南收回令人汗颜的目光,平静道:“徐岚知师妹,顾师弟留了东西给你。”
楚岚芝奇怪问道:“哪位顾师弟?”
张雁南气息一顿,眼神冷嗖嗖的,提醒道:“顾慈安。”
“他还活着?现在何处?”楚岚芝不死不活的语调终于有些变化。
张雁南冷笑道:“顾家剑道传人变成如今这番模样,和死了也没两样。”
什么模样?下场惨淡?
楚岚芝心口一紧:“他现下到底如何?”
张雁南凝眉盯着她,似乎要看出她真心假意。
“两百年前,顾师弟在除魔战役中坏了灵根,修为停滞。待他将仅剩的微薄修为渡给你后,冀州顾家将他接了回去,百年来一直以天材地宝养着,可惜天命难违,还有一年,顾慈安的寿命便到头了,命数既已尽……更遑论成为剑道第二十八代传人的梦想。”
一年?怎么只有一年寿命?
顾慈安作为男主小弟,应该活蹦乱跳到大结局才对!
楚岚芝如鲠在喉,如芒在背,终是叹气问道:“那叶皎师兄呢?”
张雁南道:“叶师弟?呵呵,他更是仗义,为了救你,耗尽灵力,前些年已被召回家族。但他在青州树敌太多,修为全失,没被那些豺狼虎豹吞吃殆尽,便算他机智巧谋!”
楚岚芝面色有些苍白,问道:“救我……为何救我啊?怎么救的?”
张雁南道:“徐岚知师妹,九连弟子向来以内修外达、维护正道为己任,你既已承受恩情,好好受着便是。莫问为何,他们不会求你回报。”
“至于怎么救,兰泽仙草需日日以修为灵力浇灌,否则无法长成,旁人自然不愿为此耗费自身修为……”
张雁南不再多言,正色道,“你如今以兰泽化身,灵气磅礴,只要走出九连山门,行走世间便如一块无上美味的鲜肉,最易吸引妖魔邪祟。”
他说着,伸出骨节分明的手,递来一物。
楚岚芝下意识接过。
原来是九连乾坤袋。
楚岚芝问道:“这里面是何物?”
张雁南道:“断剑、残谱。还有叶家法器霓裳衣,可遮掩你身上的灵气。”
楚岚芝一下怔愣住。
张雁南将东西交给楚岚芝,退开一步道:“在下已完成师父与师兄弟的嘱托。人各有志,徐岚知师妹若想离开,不必特意告知。”
待张雁南离去,楚岚芝回到屋内,拿出乾坤袋中物品,里面东西不多。
一柄剑格刻梅的剑,可惜已断为数截,纵然细心保护,剑锋裂口已然生锈。
一本蓝封半褪色的旧剑谱,页上有凝固暗沉的血迹。
楚岚芝沉默端详许久,将两样东西放回去。又拿起一件秀逸超尘的衣裙,她略略沉吟,便往身上一套,这衣服果然神奇,可随意变换款式、色彩,甚至不染丝毫污尘。
楚岚芝想了想,将它规规矩矩变为九连弟子服。
雪白道袍,八卦纹路,一道暗色滚边。
天门峰乃九连第一峰,弟子服只有一道暗色滚边;天枢峰第二峰,弟子服便有两道滚边;青阳峰第三峰,三道滚边,以此类推……第九峰滚边多的跟鬼画符似的。外门弟子衣服没有滚边。
九连门风规矩刻板、等级森严,这风格尽数体现在了服饰上头。
楚岚芝穿好衣服,又发现一把澄金色钥匙和一袋黑色小球。
小球拇指盖大小,外壳坚硬。
楚岚芝拿出袋中小纸条,只见上面一句话写着:“灵力存于内胆,可溶于水,若身体不适,可泡水饮用。”
楚岚芝暗自思忖,这莫不是冷面狂傲大师兄送的罢?
……她难以想象猛男面无表情造灵力球的模样,只好将其放于一边。
至于钥匙……楚岚芝伸手去碰它,忽觉烫手,不由一下松开。
抬首一看,发觉那金色钥匙竟然通身火红,像烧红的烙铁般,腾飞而起,疾矢般,直往门外冲去!
"咦?"
楚岚芝心道不好,追随钥匙,夺门奔出。
夜雾深厚,朦胧月色下,一人一钥匙你追我赶,在九连仙山中疾步行蹿,惊吓醒不少灵物。
夜深人不再静,不少弟子点灯出门,面露惊奇,交头接耳,瞠目结舌地看着鸡飞狗跳的山头。
“发生甚么事了?”
“不知。此事确实蹊跷,无人去禀报张师兄吗?”
“可这动静就起源于天门峰……”
“啊这,啊这。”
众人不说话了。
阵阵飞鸟从林中扑出,众人不由竖起耳朵,凝神细听。
那边却静了半晌。
……
冷风尴尬地吹过,没听出名堂的众人打了个哆嗦。
“没动静了……没事了吧?”
“应该没事。放心,有张师兄在。”
弟子们放下提着的心,纷纷打着哈欠,转身要回去睡觉,哪知不远处天门峰突然发出“砰——”的一声惊天巨响!
众弟子立马大失惊色。
“哇,那是谁家山头炸开了???”
“是天门峰,张师兄住的地方!”
弟子们这才真的惊慌失措,全都一窝蜂往天门峰方向跑,谁知才到山脚,一道白虹刺破黑暗夜幕,耀眼剑芒划破长空。
整座天门峰,瞬间亮如白昼。
天亮了?
众弟子眼神呆滞,缓缓仰头。
入目所见,是一把剑。通体散发刺目白芒,晶莹剔透,犹如白壁,剑气纯然,剑息锋利,流星般急速穿行于山林,所指之处,草木摧折,纷纷扬扬像下了场叶雪花雨。
“徐岚知,你竟唤出天命剑!!!”
众弟子听见张师兄气急败坏的声音,扭头看去,正见着向来冷若冰霜的张师兄飞身而来。他手握龙渊,急急而奔,甚至路过他们都没看一眼。
众弟子:“……”谁能告诉一下究竟发生甚么事了!!!
天边微微露出鱼肚白,草木朝露轻轻滴落。
天门峰林中,楚岚芝拿着天命剑,将它狠狠捅进沙土里,并在它四周贴了四张符咒。接着,累成狗的她垂头丧气坐在大石上。
她怎么也没想到,那把钥匙是归藏仙尊保管的剑冢钥匙,这天命剑……竟被她无意间放出。
张雁南冷眼看她动作,收起龙渊剑,哂道:“没想到徐岚知师妹本领高强,竟通符术。”
楚岚芝嗫嚅道:“只是略懂皮毛……还是顾师兄启蒙的。”
张雁南闻言转过身,道:“哼,天命剑已认你为主,事已至此,真乃天意。有利剑在手、符术傍身、宝衣掩人耳目,如今你更可以无所顾忌出山,寻常妖魔难伤你分毫。”
空气霎时一凝。
出山出山,怎么一直赶她?楚岚芝冷不丁开口:“大师兄觉得我能去哪?”
张雁南一顿,剑眉蹙起,豪气干云喝道:“天地之大,任尔逍遥。”
楚岚芝甩手道:“我就想待在九连。”
“哼,你就想——”张雁南身躯僵住,侧过眸,惊疑不定道,“你就想待在九连???”
冷傲的声音生生高了几度。
百年来,他从未妄想将谁留下。毕竟九连不同往日,颓败之势尽显,人往高处走,胸有大志者,从不甘心困于一隅。九连弟子若向往更好的前程,他从不加以阻拦。
眼前这师妹抚摸天命剑柄,只无奈摊手:“对啊。我还想去寻顾师兄和叶师兄,九连应该可以放弟子出门历练罢?我只需要一小段时日……”
“此事……”张雁南喉头微动,半晌无言。最后又留下一句话,脚步飞快拂袖而去:“你好好想清楚罢。”
楚岚芝无力坐着,凝望他飘然离去的背影,心内很是不解。
她孤家寡人,不名一钱,能去哪儿呢?
还不如在这正道大派蹭吃蹭喝,抱着这金大腿,保不齐日后男主将九连发扬光大,她跟着苟,也能混个响亮名声——反正,以后再也没有大反派从中作梗作恶。
楚岚芝嘿嘿干笑,收回目光。
她又抬眸,去望初生朝阳,清晨薄雾渐渐散去,不知为何,她的神情变得晦涩,甚至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