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鹤落入掌心，楚岚芝将它收入袖中，转身望向深不见底的寒潭。

    此地草木葳蕤，清荣峻茂，显然许久无人踏足，只有一串孤零零的脚印延绵不断，冲着寒潭而去，消失在水潭一株垂杨下边。

    所以寒无衣在水底？

    谷中桃花被春风轻轻吹散，片片香雪摇晃飘落水面，荡起圈圈涟漪。

    楚岚芝生来畏水，昔日掉下金澜江的经历又悄然浮上心头。

    岸边，少女一身白衣负剑而立，容颜精致，若皎皎明月，风华无双。她若有所思地盯着水面，一双清澈沉静的眸子如通透琉璃，如净水渊流，闪动着滟滟润色。

    畏水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她既已修仙入道，总要克服万难，战胜心中畏惧。

    倏地，那抹白色孤影毫不犹豫跳入水中。

    “哗啦——”

    平静碧潭随那抹纯白入水向外荡开层层浪花，水中桃花洇浸，继而恢复原样。

    楚岚芝坠入水中，被四面八方激荡水流侵袭，潭水彻底淹没她身体，水中昏暗，物什影影绰绰，似蒙上一层阴霾，看不明晰。

    刹那间，细白手指间一股灵气倾然而出，形成一层薄薄的灵光护体。

    她这才得以睁开眼睛，气沉丹田，暂时控制气息，在水底游曳许久，乍然看见隐隐白光，她循着光芒而去。

    潭底幽深冰冷，水草油绿疯长，鱼虾成群结对，是另一番天地。

    一处极深的洞穴内，伫立着一个半人高的巨蚌，巨蚌外壳呈淡粉色泽，原本紧闭的壳已被打开。

    黑衣少年俯卧昏倒在贝壳内，他掌心紧攥着蚌内一颗硕大浑圆的珍珠。

    那珍珠仍有一半藏在层层叠叠的蚌肉里，发出强烈莹白光芒，正是她方才所见。

    楚岚芝惊喜一瞬，游过去，伸手拉起那昏迷少年，隔着水波凑近一看。

    少年双眉紧蹙，脸色苍白，乌发红唇，果然是寒无衣。

    见他紧闭双眸，不省人事，楚岚芝明白事不宜迟，立刻搀扶起他。

    谁知少年白皙秀长的五指死死握着那珍珠，她将他整个人往外拔却纹丝不动。

    楚岚芝奇怪地“咦”一声，咕嘟嘟吐出几串晶莹水泡。

    见此情形，只好抽出天命剑，寒光一闪，剑刃切断牵连蚌肉，将珍珠撬下，这才将少年拖离巨蚌。

    幸好少年身形瘦削，她能轻松抱着他向水上游去。

    片刻后，两人“哗”一声冲出寒潭，水珠四散。

    幽谷骤然响动，林鸟纷纷惊飞，楚岚芝深深呼吸清新空气，冷得打了个哆嗦，立马游上岸。

    寒无衣还是半个凡人，修为低微。

    她有些着急，半跪在地，一手搂着昏迷的少年。

    先探了探寒无衣的呼吸，见他呼吸微不可闻，伸手撬开他双唇，替他清理口中泥沙杂草，继而又轻拍他的背部，企图让他吐出水和泥沙。

    “寒无衣？”她焦急喊道。

    一番动作下来，寒无衣还是没有半点反应，甚至呼吸愈发微弱，显然是溺水之兆。

    楚岚芝急忙将寒无衣平放在地面，尝试给他做心肺复苏。

    “寒无衣、寒无衣？”她连声叫道，试图唤醒他神志。

    空谷中静谧无声，寒潭沉碧，凉风瑟瑟，桃花悠然。

    楚岚芝眸光焦急。

    不管了！

    她一边按压少年胸口，一边俯下身去，口口相贴，向他渡气。

    如此反复，良久——

    身下少年终于有了反应，他脖颈处脉搏渐渐恢复跳动。

    楚岚芝有所察觉，眼睛一亮，温热口唇立即退开，皱眉认真望着，观察他反应。

    寒无衣薄唇一张，呛出许多水来。他纤长眼睫微微颤动，漆黑幽邃的右眸猛地睁开，眼神如黏腻蛛丝，阴寒寒紧盯着眼前的人。

    见人醒转，楚岚芝紧张的心情放松下来，朝他弯唇微笑：“你可算醒了，费了我不少力气。”

    寒无衣睁眼望见她，一时怔松。

    眼前之人浑身湿透，层层白衣紧紧贴在身上，如一株玉兰，正往下滴落水珠，一头散乱长发湿软垂在腰侧，如淋漓泼墨。

    她肤白如雪，容颜精致，眸光灼灼，如敛皎皎月华，此刻更似一朵清艳出水芙蓉，竟如一只初入世间的水妖，万般蛊惑人心。

    山中桃花纷落，有一片花瓣调皮，正好落在少女眼上，眷恋绝色，缠绵悱恻，她却似乎不悦，随意伸手拂开。

    那片桃花下，有人垂眼，朝他望来，眼如星河，笑如朝露。

    非鬼亦非仙，一曲桃花水。

    就在刚刚……是她在亲他。

    寒无衣脸上一热，手指猛地扯紧身下衣物，几乎是惊慌失措地移开眼睛，低下头不敢再看。

    少年耳尖红的滴血，陷入一阵沉默。

    楚岚芝蹙眉，她丢开烦人的桃花瓣，拍了拍寒无衣的肩，站立起身。

    “无衣，方才我是在救你，不是亲吻，而是渡气，你知道吧，事急从权，冒犯了。”

    边说，楚岚芝边捏诀将衣上水汽蒸干，她拿出一根纯白发带，抬手束发。

    刚才急着救人，没来得及烘干衣物，霓裳衣沉甸甸压在身上，穿着难受。

    寒无衣声若细蚊，极小、极轻地：“无衣知道了，谢谢道长。”

    楚岚芝自己不会挽髻。只随意将长发用一根发带绑了，仍有几缕不听话的，轻轻巧巧垂落耳边。

    寒无衣的衣物单薄，溺水后身体虚弱，正抱着胳膊冷得发颤。

    楚岚芝立马捏了个诀丢给他，替他蒸干衣裳水汽。

    已经经此大难，可不能再有个头疼脑热。

    少年惊讶抬眼，感激道：“谢谢道长。”

    “不客气。你都说多少句谢谢啦——”楚岚芝摇摇头道：“不必这么客气，这回秘境是你破开的吧？该我谢谢你才是，无衣。”

    寒无衣衣发尽干，不适尽消，他咬着唇低下头。

    “先一边走罢，”楚岚芝抬步道，“与我说说发生了何事？”

    寒无衣乖巧跟上，事无巨细，向她详细陈述事情发展经过。

    原来，寒无衣甫进秘境，便察觉到秘境中设有自内开启、闭合的阵法机关。

    因此，他观察方位布局，山水走向，寻到这处寒潭，确定阵眼在水底。

    楚岚芝不禁由心佩服他的观察入微，也惊叹于他的阵法天赋。

    又听他幽幽开口道：“无衣原本所想，如若秘境内只剩最后几人，趁其互相争斗，我潜入水底，强行开启阵法，将他们抛出秘境……那无衣是否可算碾碎其玉，成为秘境内留存的最后一人？”

    话音一落，楚岚芝浑身一震，仔细想想秘境大比规则，好似还真如此！

    楚岚芝笑着，朝他竖起大拇指：“无衣另辟蹊径，深谋远虑！若无妖魔作乱，说不定仙榜第一还真的是你。”

    寒无衣抬眼，乌眸深深盯着她纤细背影。

    楚岚芝眉头拧起：“可惜了，经此一遭，仙榜关闭，名次已经作废。”

    寒无衣见她真心夸赞，又真心为他感到遗憾痛心疾首，嘴唇不由也轻轻勾起，漾出一抹笑意。

    寒无衣：“无甚可惜。”

    楚岚芝感叹道：“此次云雾秘境之行血流成河，简直是祸不单行，全是灾难。”

    寒无衣道：“无衣收获良多。”

    楚岚芝又想到那颗珍珠，道：“水中那枚珍珠，是什么东西？”

    寒无衣闻言，上前几步，双手捧着那枚闪闪发光美轮美奂的珍珠：“我见它是个宝物，想送给您。”

    少年微微笑着，瑰丽好似春风。

    “送我？”楚岚芝语气抬高，眼眸一眯，“因为它，你差点沉在水底！真当自己命不是命了？”

    寒无衣被她训斥，神色愣住，小心翼翼道：“道长来救我，足以证明，您值得无衣如此。”

    “你——”

    原本，楚岚芝听他为个破珠子差点葬身水底，怒从心起，正要疾言厉色警告他几句珍爱生命，结果见他右眸含泪、委屈巴巴望着她的模样，心霎时软下去。

    连忙改口道：“你也算有心，下回不许了。”

    寒无衣还待开口。

    楚岚芝又郑重其事说：“记住，没有什么东西比你的命重要。”

    寒无衣震在原地，浑身僵硬。他捏紧那颗冰凉的珍珠，心中酸涩刹那间钻遍四肢百汇，令他动弹不得。

    他很年轻，才活了十五年，但这短短十五年，从未有人令他陷入这般心境。

    心口一片柔软，似乎叫嚣着向眼前人敞开，近乎饥渴地想让她融入，与她亲密无间。

    他这是怎么了？

    寒无衣眼眸泛着茫然水泽，想不明白。

    他其实很惜命，从小受了太多苦，他一直想活着，哪怕受尽屈辱，哪怕不择手段。

    他真心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冒着被噬心吞魂的危险回去寻她，想不明白自己为何孤身潜入水底打开秘境，想不明白自己为何想赠她明珠宝物。

    少年情窦初开，初初心动，一切都在迷雾中摸索，又好似一切都已了然。

    楚岚芝也想不明白。

    她心中清楚，寒无衣纵使与姜弃相像，但终究不是姜弃。

    那她为何总见不得他受苦，待他总多留了份心思，与他说话都忍不住轻柔声音。

    为何呢？

    路中横生树枝，斜蔓而出，无意刮掉了她的发带，万千墨发扬起，露出一双含水的深眸。

    【厢房闺阁，兰香幽恻，炉烟袅娜。】

    【“姜弃，我今日要梳双环髻，你可学会了？”梳妆台前，菱花镜里映出的华裙小姐托腮懒道。】

    【少年幽幽开口：“学会了。”】

    【稍顷，妆毕。镜内人映影云鬓花颜，手艺分明已是梳的极好。】

    【“丑死了——像丫鬟，”小姐古怪地拖长语调，“换一个吧，百合髻。”】

    【少年眼神已经要暴起杀人了，口中仍柔声道：“是。”】

    【蛮横小姐轻哼小调，悠悠闭上眼睛，享受着人梳头，已经舒服的快要打盹了。】

    【两人在镜前一站一坐，镜中却如相互依偎。】

    【不知不觉，炉烟燃尽。】’

    楚岚芝回过神，低眸看见掌心的发带，她捏着发带继续前行，闷不吭声。

    两人各有所念，没说几句话，转眼便出了秘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