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方过，骄阳似火。蝉鸣一阵响过一阵。

    这是楚门城白日里最安静的时候。几乎所有人都会寻个阴凉处歇午。

    今日却有不同。

    主街上人声嘈嘈盖过了蝉鸣阵阵，不时冒出些断断续续的童稚之声，唱着：“云非云，雾非雾……”。

    楚门城不大，主街却异常阔朗。兵士们分列两侧，预留出了中央约三车的宽度。

    炎炎烈日下，汗流浃背的士兵们甲胄齐整，神情肃正。被拦在外侧的民众则说说笑笑，不时分食些水果点心。被父亲抱着的孩子用力地甩着袖子扇风，一旁的妇人笑着让孩子歇会儿，同时举起帕子替丈夫和孩子抹汗。若是有人看到空隙，免不得呼朋引伴往更前方凑凑。满街人虽汗水淋淋，却也精神奕奕。

    突然，从城门方向传来一阵骚动。人们不由自主地开始往中间挤。饭馆二楼的客人们也纷纷来到窗边。

    “到了吗？”

    “让我看看！”

    “在哪儿？”

    “别挤！”

    楼上楼下，室内室外，越发嘈杂。

    相较于城内的热火朝天，城外白云山中一如既往地静谧清幽。随处可见的参天大树投下片片阴翳。徐徐凉风中，各色繁花摇曳生姿，间或冒出来几只小动物探头探脑，又飞快跑开。山腰处的古朴道观内一柱青烟袅袅，和着潺潺水声，缓缓散溢于天地之间。

    随溪涧步行少顷，便来到了白云山的另一侧。通往山顶的羊肠小道旁古树杂草丛生，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错过掩映其间的简易小亭。

    此时，亭内只一名道童，双手托腮，正百无聊赖地望着山下的万里平原，涛涛楚水。

    亭外，一抹青色半猫着腰身，借着草丛的掩护，小心翼翼向着凉亭靠近。好不容易挨到亭边，青色身影猛地腾身而起，扑向栏边道童。

    说时迟那时快，看似毫无防备的道童单手一撑，头也没回就往侧边一滚，不待身形稳住，已反手去扯对方脸上的布罩。

    做工粗糙的布罩被人一把夺走，露出一张同样稚气的脸。

    突袭失败，青衣小童索性双腿一盘，坐在地上粗声粗气问：“这一次你又是怎么发现的？”

    道童腼腆一笑，答非所问：“接下来三日，大殿就拜托你啦。”

    青衣小童肉乎乎的手掌一挥：“我牛二虎愿赌服输，绝不赖账，自会将道殿打扫得干干净净。”

    说罢，他浓眉蹙起：“上次是让你看到了。这次又是因为什么？”

    这轮赌约一始，他便得知，道童近期会来后山凉亭。于是他向那位客人打听了具体时间，还用积攒至今的彩石换来了这件与草色极近的青衫。感受着青衫的柔软触感，牛二虎郁闷至极。原以为有了这层掩护，自己必能偷袭成功，未曾想道童连头都没回便发现了他。

    看着牛二虎垂头丧气的模样，道童笑得更腼腆了：“我本就在等你呀。”

    闻言，牛二虎虎目圆瞪，有点懵。

    道童亦盘腿坐下，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个莲蓬，边剥边说：“我会来这儿的事，是阿鬼告诉你的吧。”

    牛二虎点头：“我特意打听了。是那位客人说的，你们虽不能下山，但可以来这里，一样能看到公主出行，那位客人还告诉了我大致时间。”

    那位客人答应了自己保密。可道童狡猾，莫非从那位客人嘴里套出了话？可惜那位客人今晨离开了，不然还能过去质问一二。

    道童道：“原来你还向先生打听了。不过，阿鬼之所以会跟你说那些，是我特意让他做的呀。”

    牛二虎眨眨眼，似乎明白又似乎不明白。

    “第一次比武你输了，上一次便改成了偷袭。可很快被阿鬼看到，提醒了我。偷袭失败，你又输了。我猜，你这次一定想找我落单的时候，所以就送个机会给你。”

    牛二虎愣了愣，随即一拍脑袋，满是懊恼。

    道童笑得腼腆极了：“来，请你吃东西。”

    小小的手掌摊开，满满一把白嫩嫩，圆滚滚的莲子。

    塞了满嘴莲子，男孩子的声音变得含糊：“这里真能看得到公主？”

    道童又摸出了个莲蓬，正慢慢剥着。听到牛二虎的话，他想了想道：“若公主殿下去楚河坐船，便可以。当然，离得这么远，肯定看不到公主殿下本尊，但能看看仪仗也很好。”

    话虽如此，到底还是会有些遗憾吧。

    牛二虎仗义道：“我们村好多人都进城凑热闹去了。我回去问问他们公主长什么样。下次来告诉你。”

    当然，就他个人而言，还是更关心村前的李树什么时候结果，小溪里是不是还有更漂亮的彩石，什么时候能够胜过道童一次，以及……

    “你还有莲子吗？”伸出空空如也的肉掌，牛二虎满是期盼地看向道童。

    却只见，道童利落地裹住剩下的莲蓬以及剥下来的果皮，一并塞回袖中，人也一骨碌站了起来。

    “哎？”牛二虎诧异抬头。

    道童却没有理他。他回转身，向着亭外极恭敬地施了一礼，朗声道：“天志恭迎公子！”

    闻言，牛二虎一惊。

    他们家虽然只是山下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农户，但按观主的话说，他们这一村子人见证了白云山的变迁。而且，自从他阿爹接了给云霄观送补给的活儿，某些外面人不知道的事儿，他也多多少少听说了。

    都说白云山是洞天福地，道家圣域。可在他出生之前，除了土生土长的本地人，几乎没人知道这座山的名字。

    岌岌无名的一座山，突然在他出生那天名声大噪，完全是因为一个人。

    很可惜，那个人不是他，但这不妨碍他感觉自己和对方有很神秘的连结，并且为此感到丝丝自豪。

    据说，那个人是江陵王最最宠爱的儿子；是弱冠之年便得陛下亲封的逍遥王；是修道有成，能请来天兵天将的地仙。

    而在这座道观里，所有关于这个人的传说统统淡化回归为两个字：公子。

    牛二虎跌跌撞撞起身。他还没见过这位与他有说不清道不明关系的神仙呢。

    揉揉眼睛，睁大，再睁大。

    满目碧色中，只见一人身着墨金礼袍缓步穿林而来。

    没有三头六臂，没有身高一丈，甚至连魁梧都称不上，青衣小童有一瞬失望，旋即却被另一个念头击中：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人！

    转念间，公子对他们微点了点头，继续往亭边去了。

    牛二虎愣了好一会儿，小心翼翼凑近道童悄声问：“神仙，不，不，公子，也是来看公主的吗？”

    道童微微抬头去瞄公子，正巧看见对方双唇一张一合，一声淡淡的“来了”随之响起。

    广袤平原上，不知何时出现了些五彩小点。这些小点移动得不快，但随着时间流逝，越来越多，越来越密。慢慢地，竟蜿蜒成了一条五彩长龙。

    牛二虎情不自禁趴上了栏杆。他指着长龙中某个迅速移动的黑点问：“那是马吧？！是马吧？！”

    道童亦是目不转睛。

    牛二虎兴致勃勃：“听说那位公主的车架由六牛牵引，我来找找。”

    南渡以来，马匹成了军中专用，日常出行以牛车为贵。平民不得擅用牛车。士族可驾一牛。官员可驾两牛。诸王及三公勋贵可驾四牛。皇帝皇后以九牛驾云母车。

    祥安公主此行得以六牛驾车乃是陛下特旨。山野小童懵懵懂懂，却也知道此非常人可比。

    然而，信誓旦旦要找到公主车架的牛二虎突然揉起了眼睛：“天志，你有没有觉得眼睛不舒服啊？”

    “那是云母。” 不等道童回答，一道威严的声音蓦然响起。随即，那道声音流露出无限感慨：“云母代纱为屏，是为云母车。陛下对我们这位公主殿下果真慷慨。”

    听到这个声音，道童与牛二虎不约而同回首。

    牛二虎当即高呼一声“观主”，欢喜上前，又亲亲热热地与观主身后的道童们打起了招呼。

    招呼还没打完，却听云霄观观主沉声道：“天志违反观内作息，罚抄道德经十遍。”

    牛二虎这才想起，道童是偷溜出来的，赶忙回头去看。

    道童并没有辩解什么，只是瘪了瘪嘴，委委屈屈，规规矩矩认了罚。

    牛二虎有些担心。不知观主会不会命令道童立刻回去领罚？

    他快步上前拉了观主衣袖。

    “观主，您也是来看公主的吧？天志给您留了好位置，您快过去看看？”

    闻言，观主哈哈大笑。

    他几步来到公子身侧。

    天志则弓着身让到了公子的另一边。很快，牛二虎及其他道童围了过来，与他凑做一堆。

    孩子们聚集的地方总是很热闹。不知嘀咕了些什么，牛二虎突然小跑到另一边，拉着观主袖子问：“观主，这位公主漂亮吗？”

    观主捋着美髯微笑：“自然。否则大扈皇帝为什么要求娶她当皇后呢？”

    正如大乾皇后每每出自乾人世家，北扈的皇后几乎全部来自于扈族门阀。昔年北扈羽翼未丰之时，也曾通过联姻平衡各方。那些异国公主在北扈皇宫的位份极高，但却没有一个坐上过皇后宝座。

    因此，民间有传言，说大乾这位公主貌若天仙，这才引得北扈皇帝违背祖训前来求娶。

    “但是，”年纪最小的道童弱弱插言，“我听说，那位皇帝是为了当真龙天子才要娶我们的公主。”

    这话古怪。

    北扈皇帝早已登基多年，且登基以来，无论在民间还是朝堂上都多有赞誉。何来为了当天子之说？

    然而，除了牛二虎傻乎乎问了句“啥意思？”，没有人嘲笑这名小道童。

    良久，观主侧首去看公子，叹道：“真凤之格。福兮？祸兮？”

    公子依旧注视着远方的队伍，神色淡然，无悲无喜。

    相处多年，观主多少了解一些对方的脾性。见他如此，便默默转头，权当自己什么都没说过。却不想，短暂的沉默过后，对方竟然开口了：

    “北扈皇帝一定会对祥安很好。”

    牛二虎抓抓脑袋，满是疑惑。他有心直接问公子，却又不敢。于是，他再次抓住了观主衣袖。

    观主微笑：“祥安是公主殿下的名字。公子是说，北扈皇帝一定会对公主殿下很好的。”

    牛二虎明白了。他亢奋高呼起来：“北扈皇帝一定会对祥安公主很好的！北扈皇帝一定会对祥安公主很好的！”

    恰逢一阵山风吹来，带起一片树叶沙沙声的同时，也将稚童懵懂的欢呼传向了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