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之中，天色有些昏暗。虽然还是白天，但太极殿内灯烛遍布。
龙床上的皇帝依旧昏迷不醒。
北扈皇帝几个年长的儿子全在殿中。但这些男孩子里，年纪最长的也不过十一。
虽然年纪不大，皇长子看上去已经很有长兄为父的派头。
“二弟三弟，父皇一时三刻醒不了。我们以后轮流侍疾。今日我守在这里，你们先回去好好休息。”
祥安公主初来乍到，且名不正言不顺，日常只能呆在她自己的居所之内，无诏不得轻出。
目前掌管后宫的是资历最深的萧妃。皇帝陛下一病倒，她就安排了妃嫔们侍疾的班次，自己不当值的日子，则带着其他后妃在佛堂为北扈皇帝祈福。
几位皇子倒是一直都守在皇帝身边。然而，时间一长，成年人都要熬不住，更何况他们。
今日在太极殿当值的是楼妃。闻言，她当即对皇次子和皇三子道：“听皇兄的话，先回去。”
楼妃是皇次子的生母。有她发话，即便皇次子日常不太愿意听长兄的话，还是带头回了自己的寝殿。
两位皇子离开后，太极殿内再次恢复了沉闷。
事实上，除了宝塔旁的佛堂，整个皇城都是这个状态。
佛堂外雨声滂沱，佛堂内烟火不断。
唱经声里，不远处的佛塔安静如昨。
两名宫人匆匆来到塔前，将食盒留在檐下，又匆匆离开。
不多时，一名皇家侍卫从塔里走了出来。
“管侍卫。”
提起食盒，正要退回塔内的侍卫看见萧妃身边的女官快步朝他走来。
女官一只手撑伞，另一只手中也提着一个食盒：“管侍卫，连日宿卫辛苦了。这是我们娘娘的一点心意。”
管侍卫并没有伸手去接。
他放下手中食盒，恭敬施礼道：“多谢娘娘好意。职责所在，不敢居功。”
女官并不强求，赞了一句：“管侍卫当真是侍卫楷模。”
接着，她话锋一转：“娘娘与诸位妃嫔想要登塔为陛下祈福消灾。管侍卫可否告知何时方便？”
宫里这座宝塔原本是开放的。想要登高祈福虽然需要提前打招呼，但无有不可。然而，前些日子突然多了侍卫看守，不再让人进出。
这些侍卫仅有陛下的一道口谕，但主事的是陛下最信任的陆统领。加之平日里，这座宝塔是个无甚紧要的地方，因此迄今为止，并没有人过多追究。
管侍卫道：“我等只是听命行事，目前尚未接到撤离的指令。”
陛下昏迷，自然不会有新的指令。闻言，女官没有再多问。
回到塔内，管侍卫立刻将此事告知了陆统领。
陆统领表示知道了，让管侍卫回去值守。随后，他拧动一处烛台，走入了一道移开的墙，亲自把饭菜送到了宝塔地下室。
地下室内两人对坐。一个是十岁左右穿着书童衣服面无表情的女孩子，一个是一身青色布衣眉目清朗的年轻男子。
陆统领放下食盒，如常说了句“吃饭吧”。
看到他，年轻男子站起身来。
发现对方这个动作，正准备离开的陆统领立刻停了下来。
那日接到摘月楼的消息，陛下连夜见了这两个人。准确地说，是见了那个女孩子。陛下和女孩子单独聊了一会儿，随后便将这两人带到了此间，并且嘱咐好生招待，但不许任何人与他们接触。
这种招待陆统领并不是第一次接手，但这一次他有些不适应。撇除个人因素，这两个人和往常招待的那些人都不太一样。用一句有可能被人指责矫情的话来说：这两个人太省心了。
陆统领从来没有见过哪家的孩子像那个女孩子一样听话安静。每日送饭来，她便吃饭。到了熄灯时间，她就睡觉。若非知道陛下和她说过话，陆统领甚至怀疑她是一个哑巴。日复一日，女孩子身上唯一可见的变化就是她日渐深重的黑眼圈。
年轻男子似乎并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因此一开始的时候颇有几分焦灼，但他并没有吵闹辩解。两句交涉过后，他就意识到自己的去留已经不由他自己决定。可以看出来，他很沮丧。但他只是礼貌地请求自己派一个人到卓行人府上，告知府上的人，他平安无事，无需担忧。
陆统领是一个很谨慎的人。因此，一见到年轻人，他就派自己最信任的下属去妹妹家里问了一句话。但很快，陛下就下令好好招待这二人。陆统领不会再冒险。
看到年轻男子朝自己走来，他很想听听对方要说什么。
是不是终于忍不住要问自己有没有把话带到？
或者，再一次请求自己报平安？
还是，询问什么时候能够出去？
年轻人对陆统领行了一礼：“大人，可否给我们一些安神的香？”
陆统领很意外，又觉得理所当然。每天夜里，他都能听到年轻男子念诗的声音。此处的近卫虽然都是地地道道的扈人，但这些年也认了许多乾人的文字，读了不少乾人的书。
年轻人念的诗有一些很陌生，有一些则很耳熟。比如昨夜的《采薇》。从边塞调入近卫的管侍卫跟着念完了全首，沉默半宿。
对于年轻人的请求，陆统领没有过多思考，简单道了声“可以”便转身离开了。
相较于流行在各个高门大户之间，品类繁多，功效各异的香，楼御正更喜欢雨后空气里的味道。他已经称病多日，此刻正在卧榻上，指挥小妾将窗户一一打开。
“父亲，您今日可好些了？” 窗户还没开完，室内便迎来了给父亲请安的楼大公子。
楼御正脸一板，咳嗽两声：“还是不怎么好。”
瞥了眼欲言又止的楼大公子，楼御正道：“你回国子学好好干你该干的事，余事莫要瞎操心。”
楼大公子忍不住道：“值此关键时刻……”
楼御正突然一阵咳嗽。楼大公子赶紧上前给父亲拍背。
好不容易气顺了，楼御正道：“生死之外无大事。回去好好干活儿。这一点，你该跟你两个妹妹好好学学。”
楼大公子一阵心堵。大妹一贯不争不抢，父亲提她倒也罢了。小妹整日里为了些蜜饯搅得家宅不宁，父亲竟然要自己跟她学。这显然是连打发自己的理由都不愿意想了。
他还要再说什么，楼御正摆手：“行了，我累了。”
楼大公子无奈退了出去。站在门外他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就听父亲对小妾感叹：“还是这雨后味道最提神醒脑。”
和楼御正不同，王正使不喜欢雨后的味道。或者说，这段时间他什么味道都不喜欢。制止了徐副使添香的动作，王正使开始抚琴。
琴音悠远。
“啪，啪，啪。王大人好雅兴。”
听到鼓掌声，徐副使侧头一看，是那个叫阿进的年轻人。
王正使继续拨弄琴弦，同时淡淡开口：“费常的大军集结得如何了？”
阿进脸上露出两个酒窝：“大人消息灵通，想必已经知道了。”
王正使骤然停手，留下一道怪异扭曲之音绕梁。
“你到底要做什么？！”王正使难得露出怒容，“费常是在集结大军。但是，那些兵在彭城。”
这不是要西进，而是要对付北扈。这对大乾所谋之事有利无害。
若非阿进假传消息，王正使根本不需要动用多年筹谋好不容易安插进北扈皇宫的人手，更不可能去做那件事。
阿进脸上笑容不变：“我想做的事早就与大人言明了。”
王正使努力控制着怒气：“你已如愿，还来找我做什么？”
阿进的笑容很是谦虚：“大人哪里话。小子说过要助力大人，此来自然是为兑现承诺。”
王正使淡淡“哦？”了一声，显然不信。
阿进叹了口气：“果然什么都瞒不过大人。“
王正使看着他不说话。
阿进道：“我需要一个人的帮忙才能进行下一步。
王正使不动声色问：“谁？”
阿进道：“谢长史。您可知道他去哪儿了？”
闻言，王正使立刻对徐副使道：“速查谢长史所在。”
徐副使离开后，王正使再次回到了古琴前。
阿进赞叹：“大人好雅量。您问都不问小子为何找谢长史，便派人去找。小子定不辜负您的这份信任。”
王正使双手一按，琴音嘎然而止。
他淡淡道：“我问了，你就会说吗？”
阿进点头：“自然。”
王正使笑了笑，继续抚琴。
阿进再次点头：“不过，即便小子说了，您也是不敢信的。所以，不如不问。”
古怪扭曲的琴音再次划破空间。
门外诸人看着施施然走出来的阿进，神情各异。阿进看着诸人道：“大人生气了。赶紧的，都去帮忙找谢长史！”
很快，鸿路馆内就被翻了个底掉。然而，并没能找到谢长史，也没有人清楚谢长史去了哪里，只知道他是坐着卓行人的车离开的。
得知此事，阿进没有再找王正使。他亲自去了卓行人任职的官衙和卓府。官衙说他告假了。至于卓府，也正忙着到处找人。
对于这个结果，阿进有些意外。
回到鸿路馆，王正使面无表情问他：“没找到？”
阿进点头。随后，他对着王正使一笑，施礼道：“如此，只能麻烦正使大人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