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得早了，祥安太后起身也早了。简单梳洗过后，她打算与晋王阿蒙一同用膳，却听宫女回禀：晋王殿下与阿蒙女郎已经去国子学了。
祥安太后几分诧异。
“这是他们第几日这么早出门了？”
“回娘娘，第三日了。”
祥安太后掰着手指算了算：“不错。三日前，太医院送了药理书过来。便是从那日开始的。”
说到这里，祥安太后起身：“他们都这么努力，哀家也要努力。”
说着，她从桌案上拿起一个胡饼，一边啃着一边往堆放药理书的屋子走去。
清脆的鸟鸣声里，国子学已有学子在学室内温书。
突然，其中一名学子打了个喷嚏。
其余几人回头一看，有人笑道：“看样子是那位小殿下到了。”
听着室外传来的水流声，又看了看不远处固定在架子上的巨大蒲扇，有人赞叹：“这风扇的设计实在精巧。”
说话间，那名打喷嚏的学子揉着鼻子又打了个喷嚏。
闻声，一名学子道：“仲庆兄稍候。”
说着，他起身来到蒲扇边，将蒲扇把手底部的铁钩取下。接着他来到窗边，把铁钩固定在那里。
一旁有人笑道：“波义兄，你不是说你们那里的人是最强壮的吗？怎么这点微风都受不住？”
波义仲庆没有回答那位同窗，他跟着来到窗边，立刻被眼前的一幕吸引。
只见窗外一条水渠连通着两条人工水道。
“外面那两条水道与水渠的接口处设有闸门。一旦闸门打开，渠水便顺会着水道蜿蜒过两间学室窗外，而后分别流向不远处的苗圃及莲花池。此外，每条水道离学室最近的位置还安置了一座微型水车。水车在水流的推动下旋转，系在其上的绳子便跟着转动。先前，绳子的另一头钩住了蒲扇，于是带动得蒲扇不断摇动。如今我将挂钩与蒲扇分离，蒲扇就不会再动了。仲庆兄，你还好吗？”
波义仲庆再次揉了揉鼻头：“陈灏兄，我没事。赶回雒央的路上受了点风寒，不关这蒲扇的事。”
前些日子波义仲庆的母亲生辰，他匆匆赶回家中祝寿。事毕，家人又匆匆将他送回雒央继续学业。昨日方到。
“令尊令堂身体还好吗？”。
“都好。有劳陈兄挂心了。”说罢，波义仲庆再次看向窗外，“我走之前，外面还只有水渠。没想到短短时日，多了这许多东西。这些都是谁弄的？”
后方有学子道：“波义仲庆，你还真会问人。陈兄，你就给他介绍介绍那位在你们陈氏家学读书的学子吧。”
此人语气中几分调笑。
陈灏微微皱眉，但他也明白，外面的设置虽然精巧，不过是些奇技淫巧，登不得大雅之堂。其实，一开始他也没想到，那个连续多日在外面挖土做工的人竟在他们陈氏家学读书。若非这设置得了晋王的欢心，消息传进了宫里，引得陛下和太皇太后召见此人，或许他至今都不晓得家学里有这样一个人。
略想了想，陈灏道：“在下离家求学多年，此前并不识得此人。说来惭愧，若非令狐兄相告，在下恐怕至今都不知道此人姓苏名遗。”
波义仲庆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紧接着，他问：“陈兄，您能介绍我和苏遗认识一下吗？”
前几日，也有不少人想要与苏遗结识一二。一则，他做出来的东西确实有趣。二则，此人得到了陛下的召见。然而，隔日太皇太后发话，国子学当以研读经典为重，不可玩物丧志。很快，苏遗便收拾行囊离开了。
陈灏对波义仲庆道：“此人已经离开雒央。以后有机会，在下一定介绍你们认识。”
波义仲庆满脸的期待顿时变成了失望。
有人好奇：“波义仲庆，你都还没仔细看过那些水车闸门，怎么就这么想认识对方？”
“我听父亲提起过南隐道的一处机关。据说是利用瀑布的水，引万箭齐发。我本来是不信的。水那么软，连个形状都没有，怎么可能射箭？”波义仲庆说着再次看了看窗外的水道和室内的蒲扇，“但是，这里的水能扇扇子。我觉得，父亲或许没有骗我。”
一听到南隐道的机关，年轻人们顿时你一句我一句起来。后面到达的学子们也兴致勃勃参与其中。
眼看书声朗朗的清晨变得越来越嘈杂，虽然自己对这个话题也很感兴趣，陈灏还是清了清嗓子提高声音道：“听说楼祭酒结束了三年的南乾之旅，不日就将回到国子学。届时，将会举行一次大考。我们还是收收心，好好看书吧。”
他的话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显然大多数人也已知晓。
此时，有人提出了一个疑问：“你们说，晋王殿下会参加大考吗？”
听到这个问题，靠坐窗侧的人不禁看了一眼窗外。
一个男孩子正在摆弄水闸。不远处站着一个初初有些窈窕之姿的少女，静静看着他。
“听说小殿下这些年认了不少字。即便不参加大考，想必也是要被考较一二的。”
“晋王殿下这些年难道只是认字？我听说，教授他的卓夫子可是出自江左大名鼎鼎的卓氏。”
“最近这一年如何不好说，但之前两年确实就只是认字。”
“对啊，令狐兄的幼弟曾经跟晋王一同进学，自然是清楚的。”
“令狐兄的幼弟也在国子学？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波义仲庆，你挺空啊，还有时间关心别人的幼弟。前几日落下的课都补上了？”
听到这个声音，学室里顿时安静下来。
波义仲庆战战兢兢起身，对来人行了一礼：“回先生，学生这些日子虽然不在学堂，但每天都有看您布置的课业，不敢懈怠。”
“嗯，很好。‘祁奚请老，晋侯问嗣焉’，你把这一段背一下。”
听到学室内传出来磕磕巴巴的背诵，窗外的少女抬起了头。
“阿蒙，看什么呢？”
阿蒙没有回答，她对着来人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卓先生。”
正在玩水的晋王殿下看到来人，也恭恭敬敬起身行了一礼。随后，他啪啪啪跑到阿蒙身边，摊开双手。
阿蒙摸出一块绢帕递给他：“自己擦。”
晋王接过帕子。一根手指接着一根手指，擦得极其仔细，连指甲缝都没有放过。
卓夫子和阿蒙静静看着他擦。
学室内的夫子教训完了波义仲庆，又让陈灏也背诵了一遍作为范例。
晋王依旧没有擦完。
这时，阿蒙开口：“殿下，上次分你的蜜饯被太皇太后没收了去，但我还有半包，你可要再分些？”
晋王瞪大眼，点头。
阿蒙淡淡一句“跟我来吧”，率先往学室走去。
看着屁颠屁颠跟在少女身后的男孩子，卓夫子笑着摇了摇头，跟上。
分给晋王一块蜜饯后，阿蒙无视了他可怜巴巴的小眼神，从袖中取出一卷书递给卓夫子。
阿蒙微微颔首：“辛苦先生了。”
“无妨，你们这样，倒是省得我备课了。”
与隔壁学室差不多大小，但仅有三个人的房间里，男子不急不徐地读着一个又一个字，少女和男孩子跟着一个字一个字念诵。
午后，摊纸研墨，少女和男孩子照着书卷临摹上午诵读过的篇章。
转眼便到了下课的时候。
晋王还想出去玩水，卓夫子道：“让来接你们的姑姑陪一下殿下吧。”
前两日无人撑腰，晋王放了学就被阿蒙牵上了回宫的马车。今日卓夫子发话，他如一只欢乐的小鸟般飞了出去。
陪着卓夫子收拾好了纸墨笔砚，阿蒙道：“先生有什么话要和我说？”
卓夫子正色问：“你想学隔壁学室教的东西吗？”
阿蒙答非所问：“您告诉过我的，先帝曾对我起过杀心。”
卓夫子点头：“你太有主见，对太后娘娘的影响又大。先帝担心留你在太后身边会造成某些不受控的局面。”
“最后，他看在姐姐面上，不曾动我，但不希望我整日陪在姐姐身边，所以把我塞进了国子学。一月只得回宫一次。”
“但如今，你可以日日回宫了。”
阿蒙看了看卓夫子，道：“那又如何？我总归是要跟着晋王殿下读书的。他读什么，我读什么。”
卓夫子道：“太皇太后说了，国子学当以研读经典为重。”
阿蒙看着卓夫子，脑中闪过一个念头：“楼祭酒已经回来了？”
卓夫子有些意外，他微微抬了抬眉毛：“不错。”
阿蒙又问：“楼家同意晋王学别的东西了？”
卓夫子默了默，言道：“晋王殿下不日就可以开始学《论语》了。”
阿蒙蹙眉：“他们不准备让你和姐姐背黑锅了？还是有什么别的盘算？”
卓夫子好气又好笑：“太皇太后还在呢。”
祥安太后的生母卓氏是卓家最后一位家主正室嫡出的女儿，卓夫子虽然也出自卓氏一门，但属于旁系远支。仔细算来，祥安太后的生母与卓夫子已经出了五服，但总归沾着亲。这两年国子学中不时有人在暗地里议论，觉得卓夫子没有认真教晋王，连带着怀疑祥安太后是不是有过什么指示。
阿蒙观察了一下卓夫子的脸色，问：“先生需要阿蒙做什么？”
闻言，卓夫子也不再拐弯抹角：“小殿下散漫了这些年，骤然要他收束心思恐怕不易。你若有心多学些，便帮夫子我一同好好引导殿下。”
阿蒙正襟危坐：“我是女子，只需好好长大，等着姐姐给我指一门好亲事，此生便可高枕无忧……”
“打住。”卓夫子道，“你如果真是这么想的，这些年为什么总是一清早就起来，打理那片苗圃？三年了，我可没见你种出什么东西来。”
“小女驽钝，没有姐姐的天赋。”
眼看窗外那位姑姑牵着不情不愿的晋王殿下开始往回走，卓夫子道：“躲在外面听别人温习前一日的课业，是能学到些皮毛，但哪能比得上在学堂里正正经经听先生讲课？你且回去好好想想吧。”
“还有，你如今渐渐大了，总在学室外徘徊不好。”
回到祥安殿，晚膳已经准备就绪。祥安太后终于有机会和晋王及阿蒙一同安安心心吃了一顿饭。
到了掌灯时分，祥安太后哄着晋王入了睡。随后，她再次回到堆放药典的房间。
房间里，阿蒙已经研好了墨。案几上还放着一本《神农本草经》。
祥安太后在案几前坐好。阿蒙当即道：“今日先生念了涅石，消石，朴消三篇。”
少女模仿着夫子的样子，念书的声音不急不徐。桌案前的祥安太后一边听着，一边在书册上认真勾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