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章

    烈日炎炎,一望无垠的田野间,乌压压一群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正佝偻着脊背,在田地里挥洒着汗水。

    小民村大队长十五岁的小儿子骆有才,骑着一辆半新不旧的二八大杠自行车,车把上挂着一台看着“破破烂烂”的黑匣子,据说叫做半导体收音机。

    收音机的声音开到最大,里头放着振奋人心的歌曲。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往日里,当村里社员们在队长的带领下喊完口号,确认了今日负责上工的地头,到大队仓库排完队领着分到手的工具,大伙儿便如火朝天地开始在田地里劳作。

    等到开干了好一阵儿,差不多要下早工了,骆有才便在老父亲的指示下,开始了他每日雷打不动的必备节目——骑着公社奖励的自行车,用他那高亢嘹亮的大嗓门,为社员们歌颂一曲《劳动人民最光荣》。

    偶尔自行车车前杠和后座会载着一两个穿开裆裤的小毛孩儿,骆有才骑着车从自家大门晃到地头田埂边,从街头晃到巷尾,绕着整个小民村,慷慨激昂地高歌一曲了再一曲。

    这样自娱自乐的场景,十里八乡的,也只有在小民村才能看到,读过书见过点世面的社员们,管这叫“劳逸结合”。

    自行车最后慢慢悠悠地绕着地头再骑上一大圈,停在田埂边上记分员的身边,由大队长宣布早工结束,在社员们的欢呼声中,一同回家吃早饭。如此,方才结束了骆有才的一日小任务。

    但从上个月起,他那在部队升职做了团长的大哥,托转业的战友给家里带了台半导体回来开始,作为团长亲弟弟的骆有才,在乡亲父老的强烈要求和老父亲的准予下,这一日小任务便有了小小的变化。

    自行车照骑,歌照唱,不同的是,在他自行车车把上,小心翼翼又严严实实地绑着那台神奇又特招人稀罕的收音机。

    木匣子里头刺啦刺啦地响着循序渐进的紧促节奏,骆有才跟着机器里的人一齐,呐喊前进。

    今日机器里响起的歌曲,正是他苦练已久的拿手好戏。

    “团结就是力量,团结就是力量。

    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比铁还硬,比钢还强,

    向着法西斯帝开火,让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

    向着太阳,向着自由......”

    每当歌声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便是在地里挥汗如雨的社员们要结束劳作的时候,也是他们能正大光明直起腰偷会懒的时候。

    这不,听见收音机里坚定浑厚的歌声慢慢地由远及近了,大家伙便不约而同地抬起了黑黝黝的面庞,一手握着工具,一手叉腰,眺望着村头的方向,笑嘻嘻地等待着骆有才的到来。

    这其中,却不包括困得不得了,不得不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迷迷糊糊埋头挥镰刀的骆音。

    她一心只想多干点活,多赚点公分贴补家用。

    这年代谁都穷,公分赚多少,直接决定了你一天能吃多饱。

    但骆音姓骆,属于小民村三大姓氏之一,大队长骆玉书还是与她家同属一支的堂爷爷,再怎么公正不阿的领导,在不犯错误的条件下,利益划分当然是对自己的族人优先分配。

    骆音爹娘是一天能拿十个公分的壮劳力,这还不包括他爹骆有良偶尔给大队部帮忙赚的外快。

    怎么也不至于会吃不饱。可骆音不管这些,她只知道家里大部分的钱都贴进了每年带她上省城看病的窟窿里——虽然她总是试图说服父母自己很健康,但人小言微,每每以失败告终。

    如此,她便以自己的方式证明,同时给家里创收,一举两得。

    骆音小声哼哼,这歌可真朗朗上口,她又学会了一首歌了呢。

    “团结就是力量!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被歌曲里渲染的热血氛围所感染,社员里有人突然激动了起来,用力跟着大声吼:“这力量是铁!这力量是钢!”

    耳边乍然响起的吼声,吓得骆音的手就是一抖,手中的镰刀差点就往脚脖子上砍去。

    苗三娘抹掉脸上的汗水,听着身边有人跟着歌曲轻轻地哼着调,嘴角的笑意才刚扬起,余光瞥见前头那个黑黑瘦瘦的小不点,差点把镰刀往自个儿身上砍的动作。

    吓得她心脏陡然跳到了嗓子眼,脸上霎时布满了惊恐的神色。

    “妈呀!”

    一把扔掉手中的锄头,她三步并作一步,直接窜到小不点的身边,一手抓住她的手腕,一手抽掉那把吓人的镰刀,往地上就是一扔,大手直接往人身上招呼。

    “要死啦,要死呐!累了不晓得休息会儿啊,晕乎乎把刀往哪儿使啊!”

    苗三娘气糊涂了,拍了下自己的大脑门,力气之大,脑门上立时红了起来,她却不做理会,嘴巴吼着:“谁让你下地来的?!啊!”

    老大这个臭小子,上哪里调皮捣蛋去了,连个妹妹都看不住,看她回去不抽他一顿实的!

    骆音被打得一个趔趄,惺忪的睡眼猛然睁大,痛呼一声:“唉哟!”

    苗三娘刚才也是急了,没注意控制力道,看着小闺女吃痛的模样,忍不住就心疼了起来。

    没办法,她家骆音看着比谁都瘦弱不堪一击。

    瘦,是这个时代的特色,乡下农民,谁不是一副黑黄干瘦的模样?

    都是穷闹得。

    好在领导小民村的大队长是个有魄力有威信的人,,能力手段都不俗,加上有村里德高望重的族老在背后支持,社员们还是信服的多。

    在他们的带领下,除了最艰难的天灾之外,小民村暂时还从没出现过家里困顿得食不果腹,吃了上顿没下顿的现象。

    比起隔壁下溪村的人来说,小民村的人看着就没那么瘦弱。

    除了个别现象,大家都一样,又瘦又黑,却也不至于到皮包骨那般可怜。

    骆音也不至于,却也好不了多少。

    她的头发毛糙枯黄,任苗三娘手再怎么巧再怎么折腾,看起来也是稀稀拉拉的那么点儿。又瘦又矮的小孩儿,衣服宽得总是向下耷拉,像套着麻袋的小可怜儿。

    有人说骆音更像是下溪村的人,甚至比他们村里的大部人都要瘦小干瘪。

    所有人都以为是几年前的那场意外失足造成的内伤。

    骆音爹娘也是这样认为的。

    苗三娘抽出兜里干净的小手绢,给女儿轻轻擦拭着脸上的汗水,拨开紧紧黏贴在她凹陷的脸颊上的枯黄的头发,爱怜地帮她掖到耳后。

    一边摘下头上的草帽,给她扇着风,心疼而轻声地念叨她:“就你实诚!没见大家伙都瞅着空休息呢,也不怕自己个累伤了......”

    她也不骂骆音自主主张非要下地干活了,嘴都说歪了也说不听啊,但就是看不过她那股拼命的劲儿啊。

    地里的活啥时候干的完啊?

    在她心里,骆音就是个傻丫头,谁家的孩子没事不是调皮捣蛋,上房掀瓦的顽皮?可她家这个,没事就爱跟着大人屁-股后头下地干活。

    路都走不太稳的年纪,就叫嚷着非要拿着把镰刀跟着大人下地赚工分。

    现在都八岁了,看起来还没人五六岁的孩子壮实。

    一想起骆音三岁那年被人从山上背下来,在炕上浑浑噩噩,几乎没有清醒的时刻,苗三娘心里就一抽一抽地疼。

    那么小的孩子啊,就那样一动不动整整躺了一个多月,整个人几乎瘦成了枯骨,脸上凹陷得只剩一双眼睛还能看了,才将将熬了下来。

    眼见骆音病好了,能吃得下东西了,苗三娘更是折腾着给孩子补身子。

    骆家三房早分家了,爹娘年轻力壮,谁都不跟,带着爷奶自个儿开火过日子,平日里全凭子女孝顺。

    所以苗三娘上头没有婆母压着,在家里就是掌家的厉害主儿,也比旁人家更舍得给家里人吃喝补身子。就是最困难的那几年,也要想着法儿地保证一日三顿不落地烧火煮点东西。

    她的想法很简单——不能让家里的壮劳力饿狠了,更不能让孩子亏空了身子。

    苗三娘是个疼孩子的,骆音是她早产生下的孩子,生下来身子就不好,又遭了一次大罪,当初几乎没把她心疼坏。她心下决定,就是把家底败光了,也要把孩子给治好养好了。

    奈何再怎么补,骆音的脸颊却始终都是凹陷着的,仿佛风一吹就能把她给吹散了架似的瘦小,个子也是比同龄人长得慢得多。

    其实岂止是慢,村里爱说闲话的几个老婆子,私下里就嘀咕了。

    “骆家这小丫头,从前年开始根本就没长过个儿,跟村头那颗矮脖子树一样,估摸就是个长不大的!”

    “可不是,瞅着穗花家的招娣,每天吃不饱尽挨打骂的,长得都比骆家那宝贝疙瘩好。”

    “呸!啥宝贝疙瘩啊,一丫头片子赔钱货,长那么寒碜,就他家稀罕得跟什么似的!”

    可真是不讲理,爹妈稀罕自个儿生下来的孩子都能成为被攻讧的理由。

    几个老婆子可不管,都背后说人闲话了,当然是怎么开心爽快怎么来。

    但她们也只敢在私下里嘀咕几句了,苗三娘是个彪的,谁敢乱说她孩子一句闲话,她能把人家屋子砸个稀巴烂。

    再说了孩子爹平日里看着温润有礼的,实则更不好惹,一把菜刀敢直接杵你脖子上发狠。

    一句话,不管外人怎么说,别舞到正主面前来就是。

    骆音瘦弱归瘦弱,可好在一双眼睛炯炯有神,精神毅力也比其他孩子要强韧。

    省城医院的医生也说了,孩子没什么大问题,这个年代谁还没个营养不良的毛病,好吃好喝养着就是了。

    好吃好喝的标准在哪里,也是因人而异的......

    思绪转悠了一大圈回来,苗三娘在心里叹了口气,闭上的嘴刚想说点什么,就听见骆音慢条斯理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困得眼角都挤出泪花来了。

    轻抚着闺女的手顿住,苗三娘脸上的表情也顿住,方才温柔的慈母之色慢慢龟裂。

    她眯着眼定睛一看,一下子便瞅见了小女儿眼下的青黑,以及一双又开始迷蒙的双眼,心疼的话再也说不出口,反手就把骆音的小耳朵一拧。

    压低声音吼她:“你昨晚干什么了?是不是又睁着眼睛熬了一宿没睡!”

    骆音的特殊之处,谁也没有他们做父母的清楚,一睡就人事不知,明明前一秒还在家里床上躺着,第二天却发现她竟是躺在大街上呼呼大睡,有时候是靠在谁家的大门边上……

    医生说是叫什么夜游症,可凭空出现的那些肉票粮票怎么解释?不能说是偷的吧。

    后来骆音说是她赚的,却不肯具体说清楚是怎么赚的,他们夫妻联想到了祖上,往老宅老爷子房间呆了一宿,就差不多什么都明白了。

    从此心惊胆战地轮流守着闺女睡觉,一直到骆音六岁生日前,再也没有发生过闺女夜宿大街上的逸事,虽然时不时还是会收到她塞来的票证,总归……正常一点不是。

    女儿大了,再不肯跟他们夫妻挤一起睡了,可搬出去的第一天就故态复萌了,前阵子就睡在了胖婶家门口。

    可再怎么说,也不能不睡觉啊!

    苗三娘气:“我说你今儿怎么看着这么没精打采,镰刀都敢朝脚脖子上砍,原来是困得啊,啊!”

    再一想,闺女平时精力可充沛了,区区一宿没睡,是不可能困成这个鬼样子的,苗三娘咬着牙,声音漫上了危险的气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到底熬了几天几夜,才把自己熬成这样,揪着闺女耳朵的手陡然加大了力道,“你是嫌自己活得腻味,不要命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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