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章

    少年唇红齿白,皮肤白皙,在农村人勉强能填饱肚子,大多数长得面黄肌瘦的时代里,他却是少有的面色红润。

    一看就是在家吃饱喝好,被捧在手心上养大的别人家的儿子。

    不像是农村人家出来的孩子,也跟城里大院的子弟不太一样,他那一身的气质,骆音前世只在大长老的芳轲斋里接待的所谓贵人身上见到过。

    而这些贵人,大多数都身份不凡,是底蕴颇深的书香门第里精心培养的精英。

    但眼前的少年,却还比他们多了几分仙逸和超然。

    骆音侧首,一下子就认出了少年,对门家的出了名的书呆子。

    出了名是真的十里八乡都有名,但书呆子这个称呼,却是骆音给他冠上去的的。

    因为这人书读得极好,听说学校的每次考试,无论哪个科目,他都能稳拿满分。年年都被选为三好学生,一有活动就能上台领奖的尖子生,校长老师心目中妥妥的宠儿。

    但骆音却透过表象,清楚看到了他的本质——这小子,是个傻的。

    自从她意识觉醒,只要遇见这个书呆子,他的头顶上方必定顶着个大太阳。

    就是能晒死人的酷暑,他也从不躲在树荫下乘凉,哪怕已经汗流浃背,也要挪到最中心点站着。

    别人躲着太阳防晒,他偏追着跑太阳底下,日日暴晒。

    可恨的是,这人还晒不黑!

    春种夏割秋收,爱俏的大姑娘小媳妇们都包的严严实实,就怕不小心黑成了碳。

    他倒好,不顾阻拦每天都要跟着父母下地干活。

    一个农忙过去,一群人排排站,书呆子总是白得最耀眼的那个,他甚至还是个冷白皮,晶莹剔透的那种肤质。

    大娘大婶小媳妇的,有事没事最爱开玩笑调侃小辈,就有人哄笑着指着书呆子说:“暨家小子,脑子聪明长得又俊,连老天爷啊,都舍不得晒黑了他。”

    苗三娘每次听见这话,笑呵呵点头附和的同时,会把骆音的耳朵紧紧地捂住,就怕她听多了心里不舒服。

    骆音不止一次在心中翻白眼吐槽:她堂堂神女大人,作甚要同一个傻子计较!

    书呆子搞不好真以为自己是太阳之子,每天都必须沐浴在阳光底下接受爱的洗礼,才能开启闪闪发光的一天呀!

    多二!多傻啊!

    就像现在,书呆子也是站在阳光下,小民村的秋老虎可不是开玩笑的,就算是在早晨,晒上个几分钟,就能热得人受不了。

    书呆子鬓边鼻尖,眼见被热出了细细密密的水渍,星星点点地泛着光,却依旧一动不动。

    骆音眯着眼,从下往上开始打量起书呆子。

    书呆子的脚上穿着一双九成新的蓝色布鞋,合身的白衬衫黑裤子——看新旧,指定不是上头的哥哥传下来的,而是专门为他量身定做的。

    他的肩上斜挎着一个蓝色的帆布包,包里鼓鼓囊囊的,装的应该是书本笔袋,还有一个方形的铁饭盒——不用透视眼也能知道,饭盒里头指定有几块肥瘦相间的五花肉,也可能是红烧肉。

    更可恶的是,这人左手拿着颗水煮蛋,右手上还有用油纸包着两个白面包子,并且是纯肉馅的白面包子!!!

    纯肉馅的白面包子啊!!

    贫穷年代,不年不节的,谁家没事做白面包子啊?还是纯肉馅的!

    根本就不舍得,太奢侈了!

    难怪人家就比她大了两岁而已,看着就有一种“吾家有子初长成”的少年气质,每天都吃得这么好,身高肯定蹭蹭蹭地长啊。

    骆音她家呢,虽然没到吃糠咽菜的地步,而且只要她家笼子里的母鸡给力,每天饭桌上少不了鸡蛋的身影,但是,白面包子啊!

    她也就只能过年过节这种大节日才能吃到。

    骆音低头看看自己,八岁的大姑娘了,还是个黑不溜秋、手短脚短的豆芽根儿,长得没人家好,肯定是伙食没跟上。

    背上的猫妖,早在门还没打开的时候,就消失不见了。

    骆音也不管它,情不自禁地吸溜了下口水,站着还没少年的肩膀高,竟然虎着脸恶声恶气地低斥他:“大早上的就吃肉包子,也不怕噎死你!”

    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少年的手中抢下了油纸包,垫着脚伸出食指戳他肩膀,威胁道:“没收!不准哭鼻子,不然揍你。”

    这也不是骆音第一次抢暨初的食物了,一回生二回熟,多抢几次就驾轻就熟了。

    看他呆头呆脑的,被抢了东西还一副没睡醒的软萌模样,本来还想再教他尝尝世间险恶的骆音,难得生出了点负罪感,今天便给他剩下颗水煮蛋吧。

    她可真是心软又善良啊!

    暨初其实还没醒觉,惺忪间习惯使然,不自觉循着光线强烈的的位置挪,突然听见熟悉的声音,脑袋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就是一空。

    他愣愣地低头一看,才发现骆音站在他身前,手中的包子也已经被她夺走了。

    骆音对他虎着脸,还吧唧嘴咽口水呢。

    暨初有些摸不着头脑,昨晚逮了头猪精,厨房多了好几块五花肉,都被他阿奶剁成了肉馅,一半包了饺子一半作了包子馅。

    而他手中的肉包子和鸡蛋,本来就是给骆音带的东西,她做什么需要动手抢?

    从怀中掏出一块干净的帕子,暨初慢条斯理地摊开,轻轻给骆音擦了擦嘴角,声音温和:“流口水呢。”

    骆音胳膊肘一拐,把人给杵开,嘴巴往肩上一揩。

    她现在可没空管暨初是怎么的想法,皱巴皱巴鼻子,对着肉包子猛地吸了一口气。

    独属于肉包子的香味,就直往鼻子里扑来,香极了!

    可惜了,大早上的吃不了独食,还得找个地方避着人偷吃。

    “就是不知道这包子,等得等不得了,就怕馊了。”

    暨初看她馋猫子的怪模怪样,嘴角的笑越来越大。

    他今儿下学,得上县城机械厂给他哥帮忙看下图纸,估摸得到明儿下午才回来了,所以只能现在先把鸡蛋和包子给骆音,免得她馋嘴不习惯。

    乖少年摸了摸骆音的头,好心给她提醒一句:“放到井里,有凉水湃着,不容易坏。”

    “这样啊。”

    骆音点头应和,不说她都给忘了,抬头望见暨初那张脸,才反应过来自己刚才有点蠢,咳了一声,又翻脸凶他:“用得着你说,我没脑子的吗?!”

    骆音起初特别看不惯暨初,因为她冷面神女的形象,总是克制不住在暨初的面前人设崩坏,找不到原因的她,干脆就不要形象了。

    放飞自我后,两人相处自然舒适多了。

    暨初笑眯眯地看着骆音,说:“骆音,你今儿火气有点太大了。”

    “少啰嗦。”

    她只是有点不爽而已,昨晚一点收获都没有,什么粪票尿票,在农村约等于一点用都没有。搭上了一滴血不说,肩上莫名多了只猫妖和它那一大群猫崽子们的负担,谁遇上这事,能笑得出来?

    她只是有点脾气怎么了!

    没怎么,软包子好欺负的暨初,果断选择闭嘴。

    刚伸出手要把手里的鸡蛋给骆音,忽然感到前方卷来一阵狂风,从骆音的背后呼哧呼哧飞奔过来一个身影。

    原来是三婶子,暨初嘴角嗪着淡淡的微笑,三婶子这豹般的速度,真是十年如一日的矫健啊。

    骆音比谁都清楚熟悉她亲娘的气味,早早就撩起衣摆的一角,将抓着油纸包的手往衣服里藏。

    在苗三娘快要揪住她耳朵的时候,脊背稍微一佝,侧身一躲,就那么错了过去。

    “嘿,你往哪儿躲——”苗三娘怒音将起,余光却在看见了暨初的时候戛然而止。

    “三婶子,早上好。”暨初适时出声。

    听见这一声温和的问好,苗三娘确定不是自己的错觉,确实是对门家又好看又聪明的小天才。

    转头的瞬间,立马换上了一副明眸善睐的笑脸。

    “阿初呀,早上好。”

    骆音撇撇嘴,三娘每次见了书呆子,总是不自觉地放柔了声音,好像他才是她失散多年的儿子一样。

    其实小民村的大娘嫂子们,甭管平日再彪悍泼辣,见了暨初都要变回身,好像眨眼就都成了温柔的慈母笑眼。

    问就是,谁让这孩子平日里温润有礼,不管是长相还是说话,总是比自家的崽子好听有礼貌。

    长得白白净净,拥有斯文俊秀的好面貌,见人就是三分笑,是小民村里出了名的明朗好脾气。

    别看暨初看着文文弱弱的,但却不是那手不能挑肩不能扛的弱鸡二流子,不管是下学还是农忙,也总会跟着自家大人下地帮把手,干得活丝毫不比其他家壮得牛犊子似的儿子差。

    今年才十岁,因为聪明好学,成绩优异,在老师和校长的极力建议下,连跳几级,今年初三就要毕业了,据说已经在家自习高中的课业了。

    长得好看,聪明会读书,下地又是一把好手,妥妥的别人家的儿子。

    再对比自家就爱调皮捣蛋、斗鸡遛狗的兔崽子们,哪个做家长的谁不羡慕暨初的父母?

    用苗三娘的话来说,就是:“别说十里八乡,就是到了县城省市,也再找不出比阿初还要好看、还要优秀的人才来。”

    骆音心里默默泛酸,全都化成了抢他食物的动力。

    她很清楚,这个时代,抢人粮食,相当于是杀人性命了。算算,她可要了暨初好几条命了。

    面对骆音的无理取闹,暨初总是笑眯眯地点头,软乎乎好脾气地答应下来。

    她总也被迷花了眼,每次都让他糊弄过去。

    回家之后,嘴里吃着抢来的食物,心里越想越不得劲,莫名跟输了一样。

    ……

    “吃饭了没有。”苗三娘语气温和地打招呼。

    余光瞥见自己闺女顶着比稻草还要乱的鸡窝头,粗布麻衣因为在地上滚了一圈,手肘裤腿上全是灰尘泥垢,身材瘦不拉几地跟风吹就倒的稻草人似的。

    见骆音站没站姿地靠在门板上,一点不自在都没有,苗三娘脸上的笑就有点挂不住。

    谁比谁知道,才两岁而已,差距咋就这么大呢!

    本来看着就矮兮兮的可怜样儿,现在还学了个弯腰驼背的臭毛病。苗三娘尽量在心里劝自己冷静:“亲生的,亲生的......”

    再看看人家暨初,白白净净的小脸蛋,清清爽爽地,站得比林子里的小白杨还要挺拔周正。

    苗三娘不动声色地将骆音挡在身后,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

    这个时候才发现暨初身上挎着的书包,三娘脸上的笑一僵,试探地问:“学校不是放假了?秋收农忙假。”

    暨初不会撒谎,实话实话:“下个星期才开始放假。”

    苗三娘脸上的笑嗤啦碎了一地,她咬着牙,低声问站得猥猥琐琐的闺女:“那你这是?”

    下个星期才开始放假,自家的闺女可是从大前天就没去上课,天天打-游-击-战似的,躲在她后头偷摸着下地了。

    骆音不动声色地收回罩在自家房子顶上的金光,潇洒一挥手:“不管学校,我自个儿提前给自己放了假。”

    “那你可真是棒棒哒。”苗三娘咬着后槽牙,一字一顿说道。

    碍于暨初就在旁边,她不好发作,强压着火气,“来,咱娘俩找个安静的地儿,好好聊聊。”

    勉强挤出一个假笑,苗三娘呵呵两声:“阿初,好孩子,上学去吧。”转身就要揪住骆音的耳朵。

    哪知骆音早就弓着身子,鬼鬼祟祟地猫进了院子。

    “娘啊,我还困着呢,睡个回笼觉,不耽误下地收粮食。”

    “用得着你下地吗?咱家缺你这么一个劳动力了吗?你咋这么能呢!”

    苗三娘关了大门,立马化身狮子吼,“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小妮子,我苗字倒过来写。”

    “啥叫你给自己放了个假?啊,就你这么牛呢!啊!”

    “给老娘开门,开门!”

    “骆音!老娘数到三......”

    暨初望着紧闭的木板门,低头握了握手中的水煮蛋,温温热,是刚好能入口的温度。

    “啊呀,骆音忘了把鸡蛋拿走了。”

    暨初倏而轻笑:“算了,反正骆音今晚可不定会去收妖。”

    且,他现在,也算能帮上一点忙了。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专门走在有阳光的一侧,笑着将水煮蛋放进了帆布包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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