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定城最西边的行羊山，风景秀丽，可惜山里猛兽毒虫蛇蚁众多。
山的最深处，一栋七扭八歪，十分粗糙的竹屋静静地立着，荆棘缠绕开满了粉花的高大篱笆，院子中央有一棵异常粗壮的石榴树。
下一秒。
远处的树影晃动，一道身影深一脚浅一脚走来，顶着露水卷走了山间的凉意。
来人长发被茅草根松散地拢在脑后，穿着一身半白半灰的袍子，上面隐有云纹蕴漾，一只手上拎着一个竹篓，沾湿的袖子被挽起，露出的手腕上的皮肤透着惨白。
看似孱弱，右手却捏着一条婴儿手臂般粗壮的毒蛇，蛇动弹不得，像根草绳在空中荡来荡去。
山间湿润的水汽扑面而来，将她散落的几缕头发扑得贴在她脸上。
只见她熟练地将手中的蛇往地上一贯，脚往蛇头上一踩，蛇尾挣扎着晃动了几下就不动了。
方眠抬手将散落的头发往后，露出一张毫无血色的脸，紧接着拿出一把小刀将蛇开膛破肚，丢在石榴树下。
“你当真要下山？”石榴树从底下伸出两条树根，将蛇尸拖进泥里。
方眠淡淡嗯了一声。
毕竟好死不如赖活，活下去总会有希望。
石榴树晃了晃枝条表示不理解，劝道：“可你这破身体能撑多久？还不如留在这里，安安稳稳的，等你死了就埋在我脚下，给我当肥料也行，我保证把你的骨头保护得好好的，何必下去折腾来折腾去找罪受，你现在一点儿修为都没有，能走到修真界的入口？”
方眠斜了一眼石榴树：“……”
石榴树晃着树枝哗啦啦响，表示强烈的不赞同。
方眠拍拍它的树身安慰它：“我已经把灵力都拔除了大半，勉强还能支撑我活几年，若是找不到那返命丹，我再回来找你，你旁边儿给我留点儿位置就行。”
“你好吵，”石榴树知道留不下她，打开自己的树干，从里面掏出几个皱巴巴的大石榴，絮絮叨叨：“这是我藏了很久的，应该还能吃，你吃完把那石榴籽留点儿带在身上，万一你死在了路上，记得把它们放到身边，我要是能修炼成人了，我就寻着去给你收尸，帮你捡点儿骨头回来……省得你曝尸荒野，骨头都被狼啃喽！”
方眠：“……”
谁家石榴树那么欠！
神他妈曝尸荒野……
方眠面无表情地双手接过石榴，塞进储物手环里。
石榴树得意地晃了晃。
方眠摸摸它的树干：“我走了，你记得帮我看好这里，我已经跟山里的那只小刺猬说好了，它会定时给你送点儿蛇，浇浇水松松土，你也别经常吓它，刺猬本来就乖，胆子也小，这下子来送我都不敢了，这山里就你们两个开了灵智的妖怪，要相互扶持，知道没有？”
石榴树不走心地承诺：“你又好吵……啊，知道了知道了，我不欺负那颗小刺球就是了。”
方眠挥挥手，往山下走。
身后的石榴树静静的立着，风吹过，探出一颗刺猬头，伸出爪子挥挥手。
──
下到山脚，方眠使劲跺了跺脚，想把挂在身上的挂件给抖下去。
她姿势别扭地蹲下，视线与挂件持平，语气平静：“你别跟着我，我要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一个浑身发紫，咧开嘴却只有四颗小米牙的鬼婴抓着她的裙摆，瞪大了圆溜溜黑黢黢的眼睛仰头看她，一脸茫然。
“又假装听不懂。”方眠嗤笑，随手从路边拔了一朵花：“我们交给它来决定。”
“带。”
“不带。”
最后一瓣儿落地。
“不带……”
她丢一片，鬼婴龇牙咧嘴地捡一片，粉白的花瓣把那青紫的小掌心衬得格外丑陋。
丢掉花柄，方眠阴暗地想，反正这小拖油瓶也不用喂东西，带上就带上吧，爱咋咋地。
……
沿着人烟稀少的道路走了两个月，方眠终于来到了一座城池……
龙城两个大字在城门上铁笔银钩，霸气外露。
方眠舔舔有些干裂的嘴唇，远远地看着城门内的热闹景象，毫不犹豫转身离开。
穷。
没钱。
给不起那碎银几两入城费。
寻了很久，腿都快断了，才在城外的一座山里找到个两面通风的山洞。
方眠弯腰捡柴，耳边是被她踩断的树枝发出的咔嚓。
一听就很好生火。
她有些好奇，修真界中是不是真的有火决这玩意儿，那得多方便。
过几天就是龙城最重要的日子，会送一批人去修真界，参加各大宗门联合举办的收徒大会，到时候城门会大开。
她就是蹭灵舟去修真界。
各大城池每三年会往修真界送一次，可三年前她连下山都困难。
再拖下去，都不知道这破身体都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下一个三年。
方眠熟练地生火，只是那鬼婴又不知道跑哪里去了。
她也不担心，鬼婴虽小，但一般人看不到他。
等她生起火来，这时候。
山洞外面突然传来一阵重物被拖着走的声音……
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尤为恐怖。
远远的，她就看见一只东西在地上爬行，是不是发出哼哧哼哧喘粗气的声音，还有一团红色的东西像蛇一样往这边游动。
红色，大凶！
默默地看着那小鬼吭哧吭哧把那玩意儿拖进洞里，还很机灵地摆到她面前。
这鬼婴是一只黑狐叼过来的，胆子大得很，唯一的爱好就是捡各种动物给她，一开始方眠还以为他是给她弄吃的。
但是，等她吃了被他用小米牙咬着拖回来的一只瘸腿山鸡，鬼婴一脸茫然地用干枯发紫的小手抓着那堆鸡毛干嚎了一晚上之后，她才恍然大悟。
终归是她鲁莽了，误会了。
山中日子清闲又无聊，索性救救也无妨，所以他们之间分工明确。
一个负责随便拖，一个负责随缘救，救活了皆大欢喜，救死了生死有命……
不是……
救死了整座山都是鬼哭狼嚎鸡飞狗跳，第二天起来石榴树上会长了个人参鬼娃，还是五花大绑的那种。
原因当然是石榴树嫌弃鬼婴太吵了。
有一天鬼婴甚至拖了一个两米高的黑熊回来，方眠气急了就打它屁股，打完了倒提着晃了晃，逗他：“整日往我这里拖东西，你想让我救它，可以……”
鬼婴张嘴裂开笑，丝毫不在意自己像破布娃娃一样被人晃来晃去。
方眠危险地眯起眼睛，把玩着一把不知道从哪里变出来的小刀，将锋利的刀尖对准他那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肉的小胸口。
“鬼婴的内丹可以用来炼药……”方眠吓唬他。
鬼婴低头看了一眼胸前泛着冷光的刀，睁着大大黑洞洞的眼睛无辜地看向方眠，好奇地低头想舔那刀尖儿尝尝味道。
“……”
方眠松开手，把刀塞回刀鞘随意挂在腰间，然后认命地坐在石榴树下，捏着针，木着脸将黑熊胸前的箭拔出，熟练地缝合完伤口，再撒上药粉。
鬼婴坐在地上推着沾血的箭羽在地上滚来滚去，石榴树妖时不时捋下几把不称心的叶子丢地上……
啪，噼啪……
干柴在烈火中烧断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扯了回来。
方眠弹着鬼婴的光脑门，咬牙切齿：“你这一路上都没闹什么幺蛾子，原来你是攒了个大的，在这里等我呢？！”
方眠气笑了低头瞪它，把几根枯枝扔进火堆里。
火星四溅，火势噌得烧得更旺。
鬼婴瞪大了鬼眼，一只小手抓着她的裙摆，另一只小手伸过去抓起木柴开始丢进去玩火，不亦乐乎。
方眠放弃了，低头打量着地上昏过去的男人。
目光停留在那张眉眼轮廓过分优越的脸上，粗暴下定论：脸长得好，看着也没啥攻击性，不像是坏人。
扒开对方那身红色的外衣检查了一番，眉头一蹙，拎起鬼婴：“这人没伤没破皮，你不会是把那身红衣服当成了血吧？”
她也不懂看病，哪知道这人是怎么回事，单看鬼婴将这人一路拖来，都不见醒，估计不是晕了就是中毒了。
她再次警告那玩火的小鬼：“下次不要再随便捡东西回家，知道没有？小动物我还能挖个坑埋了，但是一个人，你想挖坑累死我吗？我又不是挖掘机……”
鬼婴用指甲在地上抠了一个小浅坑，大概是想表示自己可以帮忙。
方眠：“……”
受不了了！
她冷着脸：“我给你取个名字，省得我骂你都不知道我是在骂你。”
方眠给鬼婴讲起了故事：“你知道我原本的世界有一本书，讲的就是不知天高地厚吃了就能长生不老的和尚带着他三个徒弟取经的故事，一个尖嘴猴腮个不高受尽屈辱还正义凛然的猴子，一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贪恋美色嘴还碎的猪头，还有一个沉默寡言不理事的出了事就开始喊猴子和猪头的沙和尚。他们有一次经过一个叫火焰山的地方，不知天高地厚的和尚就被掳了去。”
方眠把胡饼把硬邦邦的一点点烤熟，等到有香气冒出来，再拿出之前砍下的竹筒，把软了的胡饼撕碎扔进去，再加点水放到火旁边温着。
接着说：“掳走他的是一个叫红孩儿的小朋友，跟你一样，难缠得要死，赶都赶不走，差点儿就吃上那唐僧肉了呢……可惜你没有一个牛魔王一样的有权势的父亲，还有个背景强大的母亲，不然你也不至于这么小就没了，没有机会长大，还长成了这副丑样子。”
“所以你以后就叫红……算了你还是叫方焰吧，跟我姓。”
鬼婴似懂非懂，在一个角落里接着抠坑，继续睁着圆轱辘的眼睛看着她。
“方焰，过来。”
方眠张开手，喊他。
鬼婴扭过头，下一秒就短手短脚像个王八一样朝着方眠爬了过来，最后不知是不是嫌弃爬得太慢了，竟腾空而起，冲她飞了过去。
方眠一把将它接住。
然后……
摁着打屁股：“我让你随便捡东西！”
鬼婴傻眼了：“……”
这个发展好像不太对……
苍舜只觉得头很痛，眼睛也睁不开，身旁还有火堆烧得噼里啪啦的声音，一时间竟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还莫名其妙听了一个故事和一场“家暴”。
有人把他的下巴托起，一个冰冰凉凉的东西就抵到他唇边，温热的水就这么灌了进来。
他下意识吞咽，有些困难，一些吞咽不及的水把他的下颌浸湿。
方眠啧了一声，伸手帮他擦掉那水渍，手一不小心碰到那温热的唇，下意识想抽走，却又多停了几秒。
地上的男人鼻梁高挺，轮廓清俊，长袍勾勒出他修长身形和劲瘦的腰身，一看就爆发力很强。
再看男人那手，手掌宽大，手指一看就修长有力，骨节也完美无瑕，就是那小指指腹上有一抹很深的红痕，像是被什么勒过一般。
不知为什么，那抹红痕让方眠有些在意。
鬼婴好奇地爬向地上的男人。
他觉得这个男人身上好像有很好吃的东西。突然目光定格在一处地方，那是男人头上的金色的玉冠，上面镶嵌着很多玉石，鬼婴口水直流，凑过去，用两只小手拽住，像拔萝卜一样，使劲往上薅。
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苍舜只感觉自己的头皮生疼。
方眠添好柴转过身，亲眼目睹鬼婴将那玉冠上的玉石抠下来一个，然后迅速放到嘴里嚼了嚼，咕噜一声吞了下去。
“方焰！吐出来。”方眠倒拎着小鬼使劲晃了晃。
“这什么东西你能吃的吗？万一吃坏了肚子那怎么办？”
“而且这一看就价值不菲，地上这人要是醒来我拿什么赔……把你卖给他当儿子吗？”
方眠苦口婆心地跟他讲道理。
鬼婴却死活不肯松手，手脚并用抱着那个玉冠使劲上嘴啃，啃完还舔上几口。
“……”
等方眠把玉冠救出来的时候，上面就只剩下一小颗玉石，颤颤巍巍立在上头要掉不掉，她眼疾手快地把那颗玉石摁回去。
鬼婴无视方眠的死亡凝视，伸手还想去够剩下的那个。
果然孩子还是要打的。
这一次山洞中传来了久违的鬼哭狼嚎。
方眠用绑好鬼婴，一头绑在自己身上。
她将男人拖近火堆，掰开男的手，不停地摸着男人手指上的红痕，竟然有些爱不释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