粮道署

    光阴即逝,阳春三月。

    春花次第盛开,粮道署也迎来了新的生机。

    孙秉章在门口往长街那头不住地瞧去,直到一辆石英顶的马车出现,忙不迭地叫周围的侍从都清醒起来,准备迎接贵人。

    待到那车上的青衣公子被一行人拥簇着扶下马车,他便热络地迎了上去。

    “老夫是本署长官孙秉章,早就在此等候多时了,”他笑得十分热切,“感谢魏典司不远千里而来,我早已让人打点好你的住处,一会就让他们送你过去。”

    魏凌回之一揖,一派谦和之色:“日后还需大人多多指教才是。”

    孙秉章笑着摆摆手,举止间皆是长辈的大度之风,只见他又凑到魏凌耳边小声问道。

    “魏学士近日身体可好?”

    魏凌没来由地觉得古怪,印象中他并不是父亲的好友抑或同窗,怎么突然问起他的事来。

    为了不拂孙秉章的面子,他也只好顺着话接道:“家父身体还算康健,前几日还去翰林院亲自修订《光熙大诰》。”

    “那就好,”孙秉章连忙让一旁的老胥上前来,“外头风大,担心着了风邪,让张叔带你回附近的院子去吧。”

    一旁枣衣灰发的老年男子恭敬地迎了过来,抬手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小魏大人,我们走吧?”

    魏凌微笑着点点头,先扶着他上了马车,而后自己也跟着上去。

    直到马车的车轱辘渐行渐远,孙秉章才好整以暇地瞥了一眼一直在身旁一言不发的方予泽,“好意”教导道:“方主事刚才怎么一直不说话呢,这样可是缺了礼数啊。”

    方予泽拗着脖颈,不卑不亢道:“大人会说便多说些吧,下官没有什么好说的。”

    孙秉章长叹一声,方予泽在粮道署辛苦劳务数十载,勉强才升到了主事的位子上,此时魏凌却天降典司之位与他平起平坐,心中难免会有怨气。

    只可惜他也是个榆木脑袋,脾性固执,竟没想到眼前送上来的大好机会。

    他于是语重心长道:“你可知道他是什么来头?且不说他身后是京陵魏氏,家父还是翰林学士,他一向与汝霖王交好,又能让异党的太子殿下亲自攥写任职文书,身份何其尊贵!你若是与他打好关系,说不定就能借此平步青云,何苦在这小小的粮道署内终老一生呢。”

    “平步青云也好,潦倒一生也罢,我只求无愧于心。”

    听了他的劝导,方予泽的脸色反而更加不屑:“他的文书不管是谁写的,终究没有吏部的官印,只能算作斜封官。下官自知身份低微,但每一步都是我踏踏实实走出来的,我能问心无愧,他呢,他敢吗?”

    孙秉章连忙示意他住嘴,生怕刚才那番夹枪带棒的言论教有心之人听去。

    “孺子不可教也,罢了,你既然如此倔强,我以后也不再多管闲事。”

    *

    张叔将魏凌带到小院中,院里装饰崭新,芳草葳蕤,假山流水,桃枝盎然,倒像一座小小的世外仙居。

    知竹好奇地打量着院中的环境,不禁有些感慨道:“想不到粮道署的待遇居然这般好,这里看着都能媲美那些京官的府邸呐!”

    张叔听着他的话,不□□露出几分尴尬之色,只好诺诺点头应着。

    魏凌未觉有异,只是让知竹加快速度好生整理屋子,又特意嘱咐了几句。

    “我那书箱里的书可都得放好了,特别是郦公的《水经注》,你务必得仔细着些,千万别伤了书页。”

    知竹应道:“小的明白,大人一路上都手不释卷,小心呵护,这本书对您肯定重要,我一定仔细着手脚。”

    魏凌点点头,又将张叔引到内堂,亲自给他斟满茶杯。

    张叔面色却突然惶恐起来,差点从椅子上腾跃而起,只觉得手中得茶盏分量虽轻,却像一个烫手山芋,教他拿也不是放也不是。

    “使不得使不得,末官卑微,怎好让大人给我奉茶。”

    魏凌真挚一笑,无意中露出了嘴角小小的一颗虎牙,看起来少了几分稳重:“哪有什么官职贵贱之分,你在粮道署任职已久,按资历深浅我还得叫你一声前辈,晚生给前辈奉茶岂不是天经地义之事。”

    张叔倒也找不出话来反驳他,只好象征性地浅呷一口,才把茶杯放下。

    魏凌却忽然想起方才在粮道署前,那个站在孙秉章身侧沉默寡言的青年,看见他时一脸淡漠,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他看错了,他似乎在那人眼中看见了几分不屑。

    于是他开口问道:“张叔,刚才站在孙大人身边的是哪位官人?”

    张叔沉思片刻,突然恍然道:“你说的莫不是方主事?他专管仓廪之事,已经在粮道署待了十个年头,说话还有几分份量。”

    魏凌眼前一亮道:“那一会我还得去拜见他,请他指教指教才是。”

    这……

    张叔面露犹疑,在心里斟酌着说辞:“魏大人有这般诚心自然是好,只是方大人他一向不善辞令,若是有哪些话惹了你不快的,还请你千万不要跟他计较。”

    魏凌却觉得没有什么大碍,反而率性一笑道:“从前我在京中看腻了油嘴滑舌之流,不善辞令说明他把心思都放到了公事上,这是好事,要是觉得我有什么做得不好的地方,我也会虚心接受,张叔大可放心。”

    张叔讪讪地笑着,却在心里悄悄叹着气,魏家的小公子还是太天真了……

    罢了罢了,反正粮道署多的是苦差事,魏学士又怎么忍心教他唯一的儿子在这里白白吃苦,蹉跎年华呢?左不过过了新鲜的瘾儿就要回到京中去了。

    *

    用了午膳过后,魏凌带着知竹在粮道署内转了好几个圈,才找到在公廨后紧挨着的一排排小小的厢房。

    他找了许久才找到方予泽的屋子,彼时方予泽刚回到署中,面带倦色地瞥了他一眼,不打招呼就兀自走进屋中。

    魏凌轻手轻脚地跟了进去,却见他在桌边坐下,半抬着头冷眼瞧他,于是有些羞赧地说道:“方主事,我能进来吗?”

    “魏典司的脚都已经踏入我的房内,又何须多问。”

    他喝了口凉茶,强行将心头的燥意压下,声音有些不耐。

    魏凌收敛了笑意,默默走到他身旁坐下。

    环看四周,方寸之地不过摆着一方书架,一张木床,一案台一圆桌,另加一个圆木小凳,再也没有别的物什,看起来简朴冷清。

    此时外面又走进来一个清秀小厮,放下手中的食盒布好小菜,除了一道凉拌鸡丝,其余都是些很便宜的时令鲜蔬,就连汤都没有什么油水,只有寥寥几抹蛋花如柳絮般飘在清汤里。

    见到方予泽面色如常地吃着,饶是再怎么迟钝,魏凌也察觉出几分不对劲来。

    刚才他的午膳用的是三荤两素带一汤,还剩了没吃完的剩菜都送给街头乞者了,再联想住所的云泥之别,他们明明官级相等,为何待遇却差了这么多?

    于是他试探着开口,带着一分小心翼翼:“方主事平常就吃这些?”

    “不是我平常就吃这些,是署中所有人都吃这些,前不久济州发了春水,许多百姓还居无定所,我有这些吃食已经很好了。”

    说完,他停了箸,话里又带了一丝讥讽道:“当然,魏典司身份尊贵,怎能跟我们这些卑劣之人比呢?你自然是一个例外。”

    魏凌闻言怔神,只觉得双颊似烈火灼烧般滚烫。

    他衣袖下的手攥了又攥,才勉强维持着温和的笑容道:“我与众人没什么不同,既然济州粮食紧迫,我便请示孙大人,要他都给我们准备一样的吃食和住所,把那个院子让出来给无家可归的百姓居住,你觉得如何?”

    方予泽扯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那魏典司可得想好了,有道是‘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你既然有言在先,想要再改回来可就麻烦了。”

    魏凌紧紧抿着唇,片刻,才缓缓道:“你放心,我绝对不改。只是我来到署中已有半日,不知有什么差事要交给我做?”

    “难道是我记岔了么,我记得这署中都是苦差事,只怕你吃不消……”

    方予泽故作沉思之状,而后幽幽笑道:“魏典司要是实在闲得慌,便去帮账房先生记记账吧,也让他轻松一点。”

    连续的几番挖苦让魏凌忍不住蹙眉,不禁厉声反驳:“若是如此,不能为社稷和百姓做事,我要这典司之位有何用?”

    “呀呀呀,魏典司这话可千万说不得,”方予泽忙掩着嘴,故意露出一副惊慌之状,“你的位子可是太子殿下亲自给的,谁敢说你没用呢?我只是说这署中都是苦差事,也只有像我这般熬了好几年的老人做得罢了。”

    魏凌的面色冷了下来,再也顾不得什么同僚情谊——这人说的字字句句不都是在刺他只是个斜封官,与他正式官的正大光明到底不同吗?

    于是他横眉冷对:“告辞。”

    方予泽笑道:“这是准备回去休息了?”

    “非也,”魏凌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睨了他一眼,“我要去大运河那里看看。”

    大运河,正是春水泛滥的地方。

    方予泽的笑意僵在脸上,看着魏凌倔强地转身离开。

    他只好在心里安慰着自己,这个年轻人不过是咽不下心中那口气,故意要摆出样子给他看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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