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5 章

    苏念奴这一病,就是病了数日。

    期间高热不退,噩梦不断,太医署的医正被请来了数回,惹得洛京百姓纷纷揣测:这被降为妾的长平郡主本就身子差,如今是被那乞儿将军折磨得多狠,才能三天两头病了又病的,只怕用不了半年就得把人磋磨掉。

    甚至还有人私下开了个赌局,让猜苏念奴能在将军府上熬多久。阿炎路过时凑了个热闹,掏出身上仅有的几个铜板,冷笑着丢到了压着“百日”二字的碗里权当给她祈愿。

    于是这传言就更是疯狂了。

    而传言中的主角对此却是一无所知的。

    苏念奴重病,整日昏昏沉沉不见转醒,更别说是有空闲心思听这些流言。直到高热退后,她总算来了些精神,最先想起询问近日赵破奴是否有来探望。

    而得到的回复却并不理想。

    不仅赵破奴不曾再来,院子里还杵了个踪迹无影的少年。总是悄无声息地坐在树上,不知何时来,也不知何时走,更不知是为何而来。

    苏念奴掩嘴低声咳嗽着,大致猜到了这是何用意后,无端叹了口气,约莫,是真的生气了吧。

    她需更稳重些才是。心中告诫着自己,先前高烧时迷糊拒药的骄纵性子便都收敛了。

    如此一来,病也日渐一日地好了起来。

    “夫人受了惊,又着了风,还需仔细养。”这日医正为她诊脉后,又朝她嘱咐了一番,才跟着扶风离府而去。

    苏念奴望了眼紧闭的窗门,起身走了过去。摇雨要劝,她却摇头,只吩咐她搬张椅子到窗边。

    窗棂被推开,金黄的秋色已枯萎,空旷的院子空无一物,单调又无趣,纵有微温的阳光打在身上,始终还是有些凉。

    摇雨取了件披风为她披上,站在她身后不敢打扰。

    苏念奴挪了挪目光,突然想起了什么,问道:“那日的被褥与衣物,烧了吗?”

    摇雨一愣,有些慌张:“近日夫人病重,我与扶风还没来得及......”

    “今日天气颇好,就现下搬出来,烧了吧。”她没等摇雨说完,细长的指把被风吹乱的发勾到耳后,然后朝着窗外院庭的空旷处一指:“就在那处吧。”

    她的神色依旧冷淡平稳,分不清喜怒。

    摇雨见她并未责怪,慌忙应下,去侧室把东西搬出院庭。

    苏念奴用手撑着下巴,半趴在窗台上看着她来回进出。

    这些被那贼人碰过的衣物,若是烧个干净,噩梦就该结束了吧。她恹恹地想着。

    摇雨取了火来,先是点燃了被褥。红色的火光被凉风压着,颇有几分艰难,便打算折段枯枝去挑一挑火。

    将将走近那枯树,面前便跌落了一根大小正合适的。她下意识抬眸,瞬间被吓得惊叫了一声,跌坐在地上。

    院庭的枯树就在距离窗棂的不远处,苏念奴顺着摇雨的目光抬首,也着实怔了片刻。

    一个黑衣少年如今正单手扶着树干,双腿不雅地叉着,蹲坐在高处一枝粗壮的树枝上。他面容清秀,唇上正咬着半截枯草,冷眼盯着她瞧。

    “阿炎大人?”苏念奴端正了坐姿,对他在此出现有些不解。

    “我姓赵!”阿炎冷哼一声,吐出了嘴里的枯草,讥讽道:“郡主当真奢靡,两箱子的贵重衣物,说烧便烧了。”

    苏念奴抿了抿唇,并不想在此话题里与他多话:“摇雨,可摔伤了?”

    摇雨性子跳脱,也不知回话,只连忙摇了摇头,赶忙爬起来朝阿炎行礼。

    阿炎显然并不在意这些虚礼,只瞪着无视了自己的苏念奴:“你敢无视我?”

    苏念奴拢着身上的披风,对他的无理并没有介怀:“赵大人怎会在此?”

    被她回应,阿炎又不愿多答了。面上满是不屑,更不愿说出实情:“自然是将军派我来监视你。”

    这个回答,意料之外,也属情理之中。自那日她躲开了赵破奴的靠近,她已多日不曾与他见面。

    他应该是生气了。苏念奴默默地想。尽管那日以前他也不曾来过院子。可前一日的夜里,他分明对自己是有了几分亲近的。

    她思索了一阵,问道:“将军的伤可好些了?”

    “与你无关。”阿炎并不喜她提及将军,恨不得把她嘴缝上。

    苏念奴虽只是与他打过一个照面,也清楚知道他与李沐一样对自己恨之入骨,可她并不厌恶阿炎。说到底还不过是个孩子,看着就如阿弟一样大。不过是出言不逊,她实在狠不下心谈厌恶二字。

    攀谈碰了壁,她也不恼,复半趴在窗台,继续观看摇雨烧衣。

    她手臂折着,衣袖滑下来,露出莹白的一截小臂,苍白的面容多日来难得有了些许血色,似乎精神了不少。

    阿炎盯了她一阵,回想起几日前她在病床前半死不活地模样,又见树下摇雨掏出的一件件奢华衣裙付之一炬,心中对她的厌恶感又增加了些许。

    不仅弱不禁风败坏将军名声,还奢靡成性不知节俭。果真是随了她爹,一个坏女人。

    想着,手已经不自觉握住了腰间的剑。

    不若一剑结果了她,再去寻将军请罪便是。

    “摇雨。”杀心正浓,苏念奴恰逢其时打断了他的思绪,语气似乎有些惊讶。

    他侧目看去,只见苏念奴已站了起身,披风从肩上滑落,只剩下身上的里衣,让阿炎不自觉地别过了脸。

    苏念奴快步出了屋,在方才摇雨抖开衣物中跌落的小片碎布被吹入火堆前,及时捡起查看着。

    那是一块十分小的碎布,不过半截手掌大小。看撕裂的位置,似乎是被扯落的。

    “夫人衣箱并无黑色衣裙,怎会有这块碎布?”摇雨看了眼衣箱,惊奇道。

    苏念奴捏着布料,也明白这绝不是自己的衣裙。如此粗糙的衣料,云引之根本看不上,更遑论取来给她制衣。

    “这些日子,除了你与扶风,可还有外人碰过衣箱?”

    摇雨摇摇头:“那晚后就搬进了侧室,里头只有奴婢与扶风进出。”

    如此,那便只有一种可能。

    苏念奴抬头,望向蹲坐在高处的少年:“赵大人,有件事烦请你禀告将军。”

    阿炎眯起了眼,垂眸看她。

    枯叶被风挣开了怀抱,远离了枝头,自他们二人中间划过,阿炎碰见了一双盈亮的双眸。

    “那歹人的线索。”她把手中的碎步递过去,面上难得带着兴奋,“若是把人捉到,不仅能证实我所言非虚,也不必再劳累您在此了。”

    此时她立于树下,垂散的长发微微扬起,又落下。瘦削地身躯甚至没有穿戴整齐,却莫名亭亭玉立,似一株兰草。

    他跳了下来,正要接过这份他亲眼见证,不容造假的“物证”,却听见了扶风小跑而入的脚步声。

    “夫人,出事了。”她性格向来稳重,倒是难得人还未至,声先传了进来。“后院重新修建废池,方才在水里捞出了一具尸首。”

    。

    将军府后院发生了如此大事,苏念奴本是要去看一眼的。但收拾一趟后却被下仆告知将军叫她好生休养,她便把半踏出院门的脚收了回去。

    这一“休养”,就又过了三日。

    阿炎那日取走碎布后,当夜又回了小院。

    若不是摇雨朝她低声禀告人又坐在了树上,只怕谁也不知道。

    苏念奴听后倒也无甚表示,只是翌日吃早膳时,她问了句摇雨人是否还在。

    摇雨对院子里有个外男还是挺敏感,注意得很是频繁,当即道:“今日醒来时大人已经不在了,如今换了另一个。”

    她点头,道:“去问问,可要为他准备早膳。”

    “问了的。”摇雨接话,“不答话,像个木头。”

    苏念奴见此,也不再过问。横竖不过树上住了人,并不算什么大事。

    如此过了两日,许久不见的将军府主人总算踏入了她的院子。身后跟着的,是十来个穿着官差服的男子。

    苏念奴原正在让女婢为她重新整理云引之送来的“嫁妆”,被不速之客打断了事情也没有恼,从容放下了手中的清单,缓步上前去迎。

    近半月不见,赵破奴只觉又清减了许多,不由皱眉冷了面色。

    “将军,这是?”她行过礼,见他神色不善,只小心地望了眼他身后之人,询问道。

    “刑部来的,要搜查。”

    苏念奴微顿,有些意外地看向他:“与后院的尸首有关?”

    赵破奴点点头,不欲多说什么。

    她把目光移向赵破奴身侧的官员,仔细辨认了一阵后才赶忙行礼:“崔大人。”

    刑部侍郎崔毅,清河崔氏嫡次子,与她曾有过两面之缘,关系并不算好。

    崔毅显然也不愿与她寒暄,只摆手让人涌入屋内搜查。

    赵破奴皱眉,抬手把几近要被粗蛮之人擦肩的她轻轻一拢,护在身后又即刻松了手,不曾停留。

    “崔侍郎。”他看着眼前的男人,虽未点明,眸间警告意味却十分明显。

    崔毅这时才高看了苏念奴一眼,而后对下属吩咐:“仔细些,莫磕碰了将军妾室。”

    苏念奴不知前后因果,也不便开口多问,只能任由他们把箱子一个个搬出来盘查。

    只是她如今的东西太多,只怕一时半会儿处理不完。

    赵破奴望了一阵,便自觉与她隔开了一段距离。此时阿炎在小院门喊了一声,他才放心走了出去。

    苏念奴未曾察觉他的小动作,心中不愿对着崔毅的冷眼,遂吩咐摇雨取本书来读。

    云引之不仅给她安置了钱财,衣物朱钗,还给她专门装了一箱子书籍。里头是有他游历时觉得有趣给她捎的,也有她本就喜爱的,还有一些新奇趣味的让苏念奴掌掌眼。

    摇雨才刚清点过书籍,自然一下就寻到了位置。打开后翻找时却引起了崔毅的兴趣。

    “倒是不曾想,夫人这儿还有如此大箱书籍。”他亲自走过去,招人上前把书都翻了一遍,半点没有尊敬的意思。

    苏念奴见他如此无礼,又是一群外男,只好唤回了摇雨,避免碰撞。

    “夫人爱好当真新奇。”崔毅拿着一本山川怪志,笑道,“闺阁女子都读诗词歌赋,此类书实在难登大雅之堂。”

    苏念奴看了一眼尚在院门外无暇注意自己的赵破奴,尔后把目光落在崔毅身上,语气无甚起伏:“崔大人对内室女眷的研读爱好如此好奇,确有几分高雅之风。”

    对开的两扇木门大敞,她正端坐在桌案前,绣梅的素白衣裙衬得她肤色更白,眸色清冷如同驻目于蝼蚁。

    崔毅的手僵在了原地,眸色变得晦暗。哪怕沦为妾室,她也永远如此清风朗月,气度雍容。可她凭何资格讥讽自己?如今她再也不是郡主,不过一个粗蛮武夫的妾室,倒还有脸面对世家公子出言不逊。

    他阴恻恻地道:“苏氏,你还当自己是郡主不成?”

    手中的茶杯被缓缓放下,苏念奴轻轻笑了一声,唇边若有似无的一点笑意似是在讽刺,傲慢无比:“若我还是郡主,大人只怕不敢如此轻佻,否则如何对得起崔家门楣?”

    字里行间满是不见血的暗贬,与两年前如出一辙。

    崔毅踹翻了脚边的书箱,本欲狂怒发泄却停滞了一瞬,似乎想起了什么,然后笑道:“一个叛国贼子之后,言何门楣?”

    苏念奴眼中的轻谩微凝,神色彻底冷了下来。

    “我崔家门楣清正,历代忠君,你苏氏一族有何资格与我相比?是凭你那卖国杀将的父亲?还是你那连尸首都没能找回来的阿弟?你的父弟,叛国死不足惜,可被西戎利用后又被杀害,是为无能,更是无耻。”崔毅一脚踩上了侧翻的书箱上,容止浪荡,“还有你,官奴所的调教我亦略有所闻,如玉娘子待你可好?在赵破奴身下日夜承欢做妾室的日子,可还如意?如此低贱之身,竟妄想与我攀比门楣,苏氏,你似乎还未曾认清自己的处境啊?”

    此时院门外本在商讨事情的赵破奴终于因崔毅高扬的声调被吸引了去。

    除却阿炎外,顾净言也在。

    三人听着崔毅的一字一句,看见了苏念奴的面容一寸寸地失了血色。

    阿炎本认为崔毅的话让人痛快,可后面谈及将军,便忍不住皱了眉头。

    顾净言此刻也满面嫌弃,对崔毅下作之词感到不满。她侧目去望赵破奴,本以为他会上前出言相助,却不料他只是立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盯着崔毅。

    但这种眼神她很熟悉。

    他们二人往西北去从军时吃过很多苦。最让顾净言深刻的是那年化州饥荒,他们二人穿过荒原,零星夜里一只落单的孤狼对他们发起了攻击。赵破奴在饥寒交加的情况下与它相搏,最后用了一支她尚未典当的银簪,狠狠刺破了它的喉咙。那刻的他,眼眸在暗淡的月色下染上了猩红且尖锐的血性,似乎下一刻就能把人生生撕裂。

    顾净言心微凉,正担忧要闹出什么事来,便听见了苏念奴的嗤笑声。

    她垂着首,勾唇笑得令人发冷,仪态却依旧温雅得体,似乎只是听了一个席间的笑话。

    “崔大人的品性举止,确实能为崔家正门楣。”她捻了捻唇,目光移到了他的脚下,话未点透,却足够让崔毅浑身满是寒意。

    他顿时想起了自己羞于启齿的经历,连忙收回了腿,面上彻底黑了下来,满是阴狠之气地朝着她走近。

    而苏念奴早已回复了常态,研茶轻啜了一口,举目却发现了正盯着自己瞧的赵破奴三人。

    她微怔,似乎有些意外他们在看戏。于是下一刻,她放下了手中的茶杯,又垂下了眼。

    以崔毅的性子,激他过深也只能自讨没趣。只是她忍不下这口气,听不得他满口秽语罢了。如今这对话被他们听了去,少不得对自己印象下滑,所以她不能再争了。

    “一个娼妓,当真胆敢猖狂!”崔毅扬起了手,二话不说便要掌刮。身侧的两个女婢还没来得及护主,他已被无声走近的赵破奴狠狠捏住了手,而后轻轻一折。

    “啊!”尾音生生转了个调,嚎得院内刑部奉命前来之人皆惊。

    高大的男人敛眸盯着崔毅,眼中隐隐有了几分凉意:“崔侍郎,你逾矩了。”

    崔毅被折了手指,当即满面发汗,咬牙忍疼骂道:“你竟敢伤我?”

    赵破奴松了手,一语不发。此刻他正站在屋檐下,日光在他身后眩了一层模糊的光晕,致使身躯略有几分晦暗,并不能让崔毅看清他的面容。

    “崔侍郎打我兄长妾室,可是想辱我兄长?”顾净言跟在身后,及时问道。

    崔毅不语,只瞪着她,不敢答。他敢欺辱苏念奴皆因他认为赵破奴会默许,现在被制止,他并无勇气硬着头犟。

    “姑娘说笑。”他忍下不适,缓和着气氛,“本官只是与苏氏叙旧片刻,许是将军误会了。”

    阿炎听了,没忍住轻嗤一声。方才他那话院里人都听着呢,这般辱人的语气是叙哪门子的旧。

    赵破奴淡淡瞥了阿炎一眼,又把目光落在端坐的苏念奴身上。沉默片刻,他问:“他说的,可对?”

    崔毅说这话自然有他的依仗。因为他笃定苏念奴必定会顺着自己的话接下去。若是她敢承认与自己争吵,则是形容无状,做事不知分寸。苏念奴作为不得宠的妾室,怎会敢认下此罪?

    可苏念奴只是抿抿唇,没有半点犹豫就摇了头:“我与崔侍郎无话可叙。方才是我心急书箱受损而顶撞了大人,大人气愤,欲动手打我。是我失仪,万望恕罪。”

    说罢,她站了起来,弓身欲拜。

    苏念奴自然明白崔毅心中的弯弯绕绕。可若她肯定了这场“误会”,此事理亏在赵破奴。殴打朝廷命官不是小事,她拖累将军府,局面只会更不好。

    只是腰肢还未弯下,就被赵破奴快手拉住手肘,惹她惊措抬眸。

    “如此,便算不得误会。”赵破奴扶着她起身后很快撒了手,话一落音就复捏起崔毅被折了的手,任由他喊叫着,又轻轻一掰,语气松快了些许,“方才力气大了些,万望大人体谅。”

    崔毅咧嘴,还未曾反应过来,手竟被他恢复了原装。

    他颇有些惊奇地甩了甩,竟连痛觉都消失了。

    顾净言立马上前笑道:“兄长怜惜夫人,是急切了些,崔侍郎可要大人有大量呀。”

    她的声音俏,脆生生如黄莺出谷,盯着崔毅时双眸剔透,似是天真。

    听着赵破奴兄妹的场面话,崔毅知道他们并不想把事闹大,可也不愿吃亏。

    于是神色往苏念奴身上瞟。可赵破奴生得高大,往面前一站就挡下了她整个身躯。崔毅目光一顿,复看了一眼赵破奴,眉眼挑了挑,没再纠缠。

    他平复了心情,心知今日确实不宜闹事,于是假意地笑着:“无碍,是本官唐突了。”

    一番寒暄,双方没再纠缠。崔毅认真将院子里外认真搜了三趟,在一无所得中离开了将军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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