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

    新王登基,虽表面风平浪静,但王上弑父篡位的事实世人心知肚明,他将终生背负这个不争的罪名。太后姜氏自请囚于湖中庭,这种变相的赎罪换来姜氏在朝堂上立足和继续呼风唤雨的地位。

    新雪初霁,宫中到处都是白茫茫一片,偏僻的湖中庭远离岸边,在城墙上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素白锦缎上的米粒。

    湖中庭建在水上,潮湿寒冷,太后身体不好,却日日自苦,住在这样的地方,几乎是在加速煎熬她的生命。

    王上从不会主动提及太后,但我常去探望,回来时我会在王上身边说些和太后的日常。王上不会阻止,也没什么反应,似乎全然不在乎,但我也无人可说,只能说给他听,他倒也未曾阻止。

    姜昭的女儿到了进学的年纪,得了恩准来宫中和王上年幼的弟弟们一同读书,小姑娘冰雪聪明,长得很像她姑姑,美丽非常,又有不同于太后的生机勃勃,像个小牛犊一样在冷清的王宫里横冲直撞。

    王上很喜欢她,常常哄她来玩,我也喜欢同她一起玩耍。

    这日小姑娘来炫耀新学的诗,一手掐着啃了一口的糕点,一边背道:“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背完她自我奖励,大口吃起糕点来。

    我却愣在原地,手里的糕点被无意识地捏成碎末掉在地上,从前的话语一下子浮上心头:

    ——“娘娘,您是王后,百花之中应当最喜欢牡丹了?”

    ——“我啊,最喜欢芙蓉花。”

    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

    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冥冥之中,所有隐秘的情愫,那些隐匿在无情面纱之下的爱意,此刻我终于明白了。

    踏进湖中庭,只见太后正在和身边的玉竹姑姑对弈,这里虽生活得虽苦寒,太后身上却有种前所未有的宁静。见我来了,玉竹姑姑赶紧收拾好了桌面,笑呵呵迎着我坐下,转身出门备膳去了。

    太后冲我招手道:“近日你倒是时常来瞧我。”

    我忍不住握住太后有些发冷的指尖,坐在她身边:“娘娘就像我的长姐,想念娘娘就来看看。”

    太后笑了:“你倒是嘴甜,只是你也要为自己打算,膝下有子嗣傍身才是。”

    我摇摇头:“王上待我,有如兄长,我与王上之间,还未有夫妻之实,久居宫中也非我所愿,或许有一日,沅碧能够重获自由身,畅快生活。”

    太后摸摸我的头,没说话,眼里真的有如同亲姐一般的慈爱,正是这样真挚的疼爱让我的心更加酸涩,我到底还是问道:“娘娘,爱一个人应当是世上最快乐之事,可若爱一个人让你受尽苦楚,努力之后仍不得善终,这样还要爱下去吗?”

    太后顿住,收回手去,不自觉抚上腰间的芙蓉佩,“爱一旦开始,就由不得自己来结束。”

    我冲动说出心中一直以来的疑惑:“娘娘在自苦,王上在自苦,娘娘和王上分明知道等待无用、相思无益,为何娘娘不后悔?”

    太后颇有些讶异,她温柔地笑笑:“你知道了啊。”说罢,她又看向玉佩,“分别不可怕,等待也不可怕,阿沅,你高估了苦难的伤害。我从一开始就清醒地知道,这一生只能被短暂地照亮,而终将归于长久的沉寂。但当那个人出现在你生命中的那一刻,你还是会如同注定一般奋不顾身。”

    她叹了一口气,指尖掠过裙衫上绣的蝴蝶:“这就是我的命。”

    是的,她说对了,爱的感觉从不由己。只是我没那么幸运,我们有缘做夫妻,却无缘相爱,然而我怨不得任何人,这不是时机不对或是阴差阳错,我也不想同命运辩白什么。

    我常常独坐窗前,问自己,难道坐在冷冰冰的宫里,只盼这一点明灭的烛火能分给我一点温暖,日日想着付出这一生,能不能有一日代替如姐姐一般的娘娘走进他心里。这样的生活,就是我杜沅碧想要的?

    不,我会离开这座牢笼,即便不能离开,我的心也绝不能被束缚。与其说我想问娘娘该不该爱,不如说是我想向她寻求解脱之法。

    娘娘温和地说道:“不是这份爱带给我苦难,恰恰相反,是这份爱使我有勇气摆脱陈词滥调的一生,即便我体弱多病,我也不是什么没有脾气没有性格、只能供人观瞻、活在他人记忆和评说里的人偶,我就是我,他让我找到自己,他知道一个故事背后真正的我,我们是在这样相知的情况下相爱的。”

    半晌,她又说:“爱怎会有罪?我不想因为旁人定下的罪名而后悔相爱。我知道他的心,所以没什么好后悔的,我不是自苦,只是想办法陪着他,他一定也明白我的心,所以这座宫殿才不会让我们孤单得发疯。”

    不再相见的陪伴,是他们不必诉诸于口的默契。他们天生一对,命中注定。听完娘娘的话之后,我突然就释然了。我想与其用尽一生去追逐一个男人的爱,不如像父亲教导的一样爱天下人。

    因为失去亲人、孤身进宫,我才会那么容易爱上给我庇护和温暖的人,渴望娘娘成为我的亲姐姐。

    想要不滥情的条件就是强大,等我不再需要这些宽慰的时候,那时能让我倾心着迷的,才是娘娘所说的——真正的相爱。我不懂王上,不懂娘娘,甚至不懂他们的爱,这本就不是属于我的故事。

    我也有我要走的路,我会有我自己的故事,何必要做旁人故事里的配角。

    新年这一日,宫里放了整一夜的烟花,烟火绚烂,恍如白昼。宫人们都聚在一起看这盛景,我扭过头,发现王上站在万人簇拥之中,静静看着烟火灿烂绽放复又凋零,无边寂寥丛生。

    我凑到他身边提议道:“王上,妾陪您走走吧。”

    然后我引了个话头,“前几日,妾去寻娘娘说话,娘娘精神很好,但双手总是发凉,妾很是忧心。”

    王上果然跟我往外走,他皱眉:“暖炉不够还是她不肯喝药?底下人伺候可有懈怠?”

    我摇摇头,“怎么会?玉竹姑姑对娘娘一向伺候周到,许是娘娘身子本就不太康健,湖中庭那里,湿气又重,难免不适,妾问过太医,人若是忧思忧虑,身子就会越发不好。”

    王上不说话,瘦削的脸上有化不开的忧愁。我轻叹一口气:“王上,何不去看看娘娘呢?”

    他转过头去,久久凝望着湖中庭紧闭的窗扉,轻声说道:“不到分别的那一刻,人是不会珍惜的,总以为还有很多时间,想着余生那么长,即便错过一次也没关系。”

    “我们之间相隔许多,只靠两颗心是没办法靠近的。”他说完,湖中庭的窗扉突然打开,一只素手伸了出来,接住飘飘洒洒的雪花。

    王上死死盯着那只手,我觉察他似乎连呼吸都停滞了一会儿,他往前走了几步,手扶在冰冷的栏杆上,望眼欲穿。

    娘娘一头乌发垂落在肩头,天寒地冻的,竟有一只蝴蝶飞向娘娘,似乎像是某种预兆。

    娘娘接住蝴蝶,抬眼望来,她冲王上温柔地笑了,王上浑身颤抖,泪珠从他的眼眶滚落。先是缓缓走了几步,后来他飞奔起来,我跟在他身后,走进湖中庭。

    娘娘面色透着红润,神采飞扬,我似乎一下又回到她做王后时神采奕奕的那些年。

    “殿下,阿和的命数到了,要和殿下道别了。”

    王上闻言,已是满面泪水,他一把将娘娘抱在怀中,喃喃道:“阿和,不要离开我...”

    娘娘回拥住他:“唯有此刻,你我才能相拥啊。”

    再次相见,必是死别。所以即便每时每刻都在思念中挣扎,却害怕再次得以相见的那一天。

    远处富丽堂皇、百灯齐明,在这寒潭之上的僻静之地,王上颤抖着抚上娘娘的脸颊,将泪水一起扣在掌中,揉进心里。他年草长莺飞、策马同游,如今空堂曲径,相对无言。可叹关山难越、荒唐大梦一场空。

    “殿下千万不要去恨,殿下要做最贤明的君主,完成心中抱负,若是殿下改变了心之所向,阿和九泉之下也会不安的。你要做阿和的眼睛,替阿和做鲲鹏,这样来生,阿和便还能同殿下重逢。”

    王上点头:“阿和啊...我的阿和...”

    怀中人渐渐没了气息,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湖中庭响起。

    热闹的新年时节,断雁孤鸿,永失所爱。

    之后的十年里,王上不曾纳过妃嫔,励精图治,每每到了难以抉择的时候,总是拿出一方芙蓉手帕沉思良久。

    他明知这爱是饮鸩止渴,却还是一杯一杯饮下去,放任对她的爱意日复一日地增长。

    失去娘娘的那晚很冷,冷得寒气好像要从骨头缝里漏出来,身上的关节也冻得僵硬,王上在娘娘的丧仪结束之后,一个人跌坐在黑漆漆的大殿内。婴孩诞生初始不识一人、不着一缕,而后的每一天婴孩都在成长、得到。当人陷入绝望、失无可失的时候,就像回到了初为婴孩那一日。

    世上无可托付之事、无可诉情之人,只能于令人窒息的黑暗之中踽踽独行,孑然一身。

    不久,荒蛮之地的辽国派了使臣和皇子来议和,皇子对姜昭的女儿一见钟情,非要在议和条件上加上一条,纳她为妃。

    小姑娘来宫里找我,她已有了意中人,很是害怕去辽国。

    我轻轻抚摸她的头顶,她愈发肖似娘娘,我安慰道:“不必害怕,王上不会让你嫁去辽国。”

    小姑娘问我为何笃定,我笑而不语。

    后来王上御驾亲征,打得辽国俯首称臣,然而他已身负重伤,撑着回到故都,封了小姑娘为昆玉公主,以强弩之末参加完了婚仪。

    夫妻对拜的那一刻,他倒在我怀里,笑着说:“圆满了...”

    或许他看到了娘娘和他梦中的那场婚仪,灵魂得以解脱,我不由得鼻头一酸,点头道:“对,王上,是您的勇敢和仁爱让他们圆满,您做到了承诺她的,您太累了,安心去找她吧,她一定在等着您。”

    他松了一口气,嘟囔道:“只怕我老了,她认不出我来...”

    是夜,帝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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