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周钟言逞强,踉踉跄跄走不出直线。

    一阵阵清风灌透他黑色衬衫,脊梁忽隐忽现。左右打架的长腿,扯着西裤,露出一小节脚踝,细长的跟腱筋肉分明,带着倔劲儿。

    这股邪火儿,从饭前酝酿到饭后,让虞湘始料未及。

    她小跑着追上去:“师父,我错了。怪我不应该过来,给你找麻烦。”

    周钟言不作声,斜了她一眼,留给她夜晚里几声蝉鸣。

    虞湘小声嘀咕:“冷暴力是不可取的。”

    听到这话,周钟言停下脚步,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道:“刚才怂成那个鬼样儿,跟我又能耐起来了?”

    虞湘:“……”

    这话让他说的。

    香樟树幽幽清香袭人,头脑尚算清明的周钟言,感觉身体像是被海浪忽左忽右地拍打过一般,胃里一阵翻涌,重心濒临失衡。他抹了把脸,眼底泛着红,走到树下的长椅边,一屁股坐下。

    本来他想等酒劲儿退了,再找时机同她好好讲,偏她心急。

    “这两个月,你见过任何一个女律师跟我去应酬吗?”

    “没有。”

    “你这么聪明,想不明白?”

    虞湘站在他面前,双手背在身后,提着的手包摇摇晃晃拍打着小腿,眼眸低垂,“之前没想过,现在知道了。对不起。”

    虞湘长得乖,脸部线条流畅柔和,不见骨骼,五官单拎出来个个精致,偏组合在一起又柔又纯,美到没有攻击性。乖到让人觉得像是学生时代,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年年都得三好学生的模样。

    她声音细软,冷不防撞上周钟言言辞的锐利,像是给锋利的镞裹上一层绵绸的糖浆,不和谐极了。

    周钟言只带过陈旸一个徒弟。那是个脸皮极厚的,像他舅舅,骂得再凶也不改嬉皮笑脸。

    今天,碰上个乖乖领骂的,周钟言忽然不习惯起来,甚至开始反省,自己是不是太小题大做。

    其实,顶着虞德臻女儿的身份长大,身边全是和颜悦色的“好人”,难免单纯,处理不了隐藏的危险。这很正常。

    他这么劝自己。可转念又想起,方才,但凡他晚去半步,虞湘就会被逼着喝下那杯酒……

    醉意扰人,他烦闷地扯了扯领带,没好气地说:“那帮人穿得衣冠楚楚,你就以为是什么正人君子吗?”

    虞湘也委屈:“我又不傻。”

    “我才出去几分钟,你就撑不住,妥协。”

    虞湘叹了口气,嘴角向下一撇。

    夏日的蝉,没眼色,兀自鸣叫,吵闹死了。

    她郁闷,径直走过去,坐在他身边,“当时的情况,气氛已经架到那里,再拒绝,场面就很难看了。”

    她说着说着,也来了脾气,赌气道:“那你说我该怎么办?直接泼到他脸上吗?”

    “为什么不行?”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

    虞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偏头,正对上周钟言眼底的认真,她鬼使神差,“你疯了。”

    假如是在她爸的元崇律所,律师有胆朝客户泼酒,她丝毫不怀疑,转天连人带桌一定都会从元崇神秘消失。

    周钟言吭哧一笑。

    在这五十公分的社交距离里,异常清晰。

    他半躺下,仰着头,后脑勺置在长椅靠背顶上,下颌角骄傲地冲着夜空,双腿大咧咧敞着,随意自在得不像是被同行忌惮,雷厉风行的周大律师。

    虞湘想起,上次他这幅模样,是他们第一次对话时,同样喝了酒。

    喝了酒的周钟言,没那么……克己复礼,规矩板正。

    所以,他只是醉了,不是疯了。

    周钟言半眯眼,盯着天上的启明星,“坦白讲,你没泼上去,我很诧异。”

    “嗯?”

    “找不出能让你选择委曲求全的理由。不缺钱,不愁工作,年轻气盛的年纪。”他扭过头,手肘撑在椅背,眼睛直勾勾看向她,像引诱凡人堕落的地狱小恶魔般问,“说真的,不想泼吗?”

    虞湘僵硬地吐出一个字,“想。”

    周钟言低头笑了下,当时的两秒钟里,他甚至做好了虞湘会气得掀了桌子,转身走人的准备。

    “可你还是妥协了。”

    虞湘眼神平静,她真不明白周钟言老抓着这个点不放,在纠结些什么。

    从她记事以来,老虞律师陪客户喝得酩酊大醉的次数,如恒河沙数,不胜枚举。她家有套空着的别墅,直接装修成了私人餐厅,专门用来宴请招待。她不懂事时,也问过老爸为什么总要喝得醉醺醺回家。

    老虞律师捏着她的小脸说:“不喝酒,怎么赚钱养我们家的小公主呀?”

    后来他颇有名气,徒弟们也逐渐褪去了初见时青涩的学生模样,整日忙于交际应酬。埋头苦读,潜心研究,敌不过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星月皎洁,不染世俗。

    虞湘的视线从天边落在周钟言搭在膝盖的指尖,没什么情绪地说:“因为你……我不想你为难。”

    世界静止沉默了一瞬。

    他猜到了。

    “虞湘。”他唤她的名字,“我需要你对天成多些信心。”

    周钟言突然坐起来,后背恢复了往日的板正,表情淡淡地看着她——

    “天成走到今天,靠的绝不是让律师牺牲尊严,委曲求全伏低做小,是绝对硬气的业务水平,是一场一场庭审打出来的名气。这才是我们的立身之本。往后,你免不得要跟今天这类人打交道,在所有的人情世故前,最该谨记……底线是绝对不能突破以及被反复挑战的。”

    面对聪明人,他言尽于此。

    月光倾洒在他身侧,一半明亮一半晦涩。

    虞湘不自然地挪开视线,掩饰温热的眼眶,浅笑,周钟言就是周钟言,一如往初。

    她重重地点头,道了声:“好。”

    同样没有改变的,是周钟言死倔死倔的脾气。

    虞湘明明说了要开车送他回家,转天再来取车,周钟言非要坚持叫代驾。没办法,虞湘只好先把他扶回车上,等代驾过来。

    虞湘从后备箱取了瓶矿泉水,拧开瓶盖递给周钟言,又从包里翻出解酒药,不小心连带顺出来几个药盒。

    周钟言敏感地捕捉到几个字眼——“抗过敏”,眉梢上挂着诧异。

    这不是个借口吗?

    “酒精过敏是真的?”

    “嗯。”虞湘一脸理所当然,把药盒里的用药说明放在灯光下,凑近研究,根本没把他的疑问放在心上。

    顶着天旋地转的脑袋,周钟言一边按压着微微发胀的太阳穴,一边认真思索。他忽然觉得,虞湘是他人生中,目前遇到的最大的谜题。

    他猜不到她出现的缘由,想不通她行为的逻辑。

    明知道自己是酒精过敏的体质,参加酒局可能会被要求喝酒,宁可提前备好药物,也要答应陈旸的请求。而且,她刚刚差点就喝了……

    周钟言百思不得其解。

    她暗恋陈旸吗???

    虞湘将说明书重新折好,放回药盒,一抬头,恰好对上周钟言一言难尽的表情。她眉毛微挑,眼睛微张,询问道:“怎么了?”

    周钟言沉默着缓缓摇头。

    虞湘心底升起疑惑,面上却没理会,只是把周钟言的胳膊拽到她面前,在他宽大的手心里倒上两颗药片。他手掌纹路很多很乱,也是个操心的命啊,她这么想着。

    “先把解酒药吃了吧,能好受点。”

    车内顶灯,昏黄的灯光打在周钟言掌心两颗小小的白色药片上,他愣了两秒,手一抬头一扬,混着水送至喉间。视线却不由自主飘向虞湘,忽而,他发现虞湘的鼻梁上有一块不易察觉的凸起,倒是跟她这个人一样。

    “你性情太温柔。”

    周钟言没由来的突然说。

    虞湘:“啊?”

    “当律师没点脾气,没点儿攻击性,能行吗?”

    “哦。”

    “就从拒绝陈旸不合理的要求,开始练习。”

    “……”

    虞湘不解,他俩虽说既是师徒又是上下级,但周钟言很少向她下达纯命令式的指示,还是为了这种无关痛痒的小事。不过她倒是乐得有把“尚方宝剑”对付“职场混子”陈旸。

    她正准备回答,偏头看去,周钟言已经闭目养神。

    昏暗朦胧的灯光下,周钟言窝在副驾驶,一双长腿难以舒展。他睡相很好,头稍稍偏着,睫毛在他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微微抖动。他眼窝深,平时竟然没发现他睫毛居然这般浓密纤长。

    胸口有规律的小小起伏,是绵长又平稳的呼吸。

    主副驾驶二十五公分的距离,静谧的环境,人忽而敏感起来。

    呼出的空气里,骤然开始分起你我。

    不知怎的,虞湘脑子里猛然蹦出那半枚唇印,莫明的情绪在理智拉扯下,毫无由来地被放大,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向下偏移至,那薄唇。

    心一慌,脸上腾起灼热,她猛然转开视线。

    手指快速摁下汽车玻璃升降器按钮,车窗哪管她的心情,匀速缓缓降下。

    瞬间,夜晚的清风涌入,吹散她脸颊的红晕,无事发生。

    徒留,树上的叶子,被风拂过,独自颤动。

    ……

新书推荐: 浅尝辄止 和幼驯染重生回警校后 穿成杨过他姐之度步天下 你好,我是大反派 遇难后被美人鱼赖上了 我靠搭配系统升官发财 赤蝴在册 心仪已久 重生之陌上花开等君来 真癫,给七个顶流当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