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扑朔迷离

    一晃眼大半天过去,西方薄暮金黄,轻纱似的笼罩那慈蔼的梧桐树,老树发新叶,新生又一春。他从此刻起方才恍惚地觉察到,它多么像一位白发垂垂的老者,荫蔽数载笑口常开,守候在关口送走了一批又一批莘莘学子。早晨听郎朗的读书声,下午看孩子们从中间裂开分为两队绕过它粗壮的树干以及一圈木椅,铝合金伸缩门拉开的一刹如泄洪般涌出,随即分流到文具店、移动小吃摊、或复印店里去了。傅海卿每天看到的即是这样的景象。

    到了下午约定的时间,傅海卿等人忽然得知张老师宣布加入,众人原先对此次约见能否顺利进行抱有不小的担忧,大多本着试一试不吃亏的想法,而张老师突然的到来更是增添了不确定的变数。

    唯独傅海卿看法不同,有老师在场坐镇,一则不怕秦桑榆临阵脱逃草草散会,二则,途中万一出了岔子也好有人站在官方的立场调和,绝对是利大于弊的好事。何况张老师性格开朗,常与同学打成一片,不能同刻板严肃的老古董划为一类。她既温柔亲切,又讲得来玩笑话,想必大家在面对她的时候,不至于忌讳过多张不开口,把好好的一场宴会变成审讯犯人的地方。

    董越泽有个疑问:“老傅,你说……这么时尚漂亮的张老师,我们都忘记提醒她,阿婆甜不辣是家环境又差、位置又偏的苍蝇馆子,她去了会不会生我们的气呀?”

    “其实我刚刚也有捎带着考虑这个问题,可你看,张老师的样子多积极呀,谁忍心泼冷水……”傅海卿话锋一转,又道,“你说冷君兮会来吗?昨天咱们商量的时候,她好像没怎么表态,虽然她才是最先提出主意的人,但具体地点是由我们来定的。她自己没去过,还表示相信我们的眼光。我心里怎么感觉暗暗捏把汗呢?”

    “你说她啊,我怎么知道她怎么想的。不过确实也是哈,我理解你的心情,毕竟带漂亮女生去苍蝇馆子多少有点难为情。该死的面子,逊毙啦!”董越泽噘着嘴巴直摇头。

    下午放学后,所有人按约定集合,排排走形成一堵人墙,霸占整条街道,张老师跟在队伍的最末端保驾护航,就像带小学生春游的大家长。

    秦桑榆眼瞅意料之外的张老师出现,面露怯色,萌生退缩的意思,眼珠乌溜溜地转,仿若森林中遭遇天敌,不幸迷失方向的小鹿般仓皇。不料张老师处事经验丰富,一面不动声色地揽过她的肩膀加以安抚,另一边不忘笼络其他人说说笑笑,活跃气氛,尽力稳住她的情绪。其中夏月最为哄闹,趁机显摆她自习课抽空涂好的火龙果色指甲,一双手伸出来十个指尖皆泛着不符合年龄的娉婷。她一听夸奖便高兴地跳来跳去,看起来近似一只因臭美而在树枝上蹦来蹦去,一秒钟挪个地儿的粉红凤头鹦鹉。

    沿着熟悉的小路七拐八拐,抵达印象中的小店,门头依旧老样子,简陋不乏霸气。他们生意肉眼可见的好,老板一如既往热情地接待每位顾客,见他们人多,拿出四张小桌子拼在一起,果然有了聚会的味道。菜品依次上齐,色味俱全,香气扑鼻,把诸位同学肚里按捺不住的馋虫全勾了出来,纷纷伸出脑袋,望着烤得香喷喷的荤素佳肴口水直下三千尺。眼巴巴地互相张望,不敢率先开动。

    暮色四合,烧红的晚霞黯淡了,品尝夜宵的食客与行人涌上街头,一时间人头攒动,和着哪位“好心人士”外放的手机音乐,气氛渐入佳境,如小曲儿一般松快。畅所欲言,无拘无束,饮用着可口的豆奶,咀嚼着瓜子花生等小食,嘴里咯嘣咯嘣停不下来,不亦乐乎。没有饮酒,却体味出觥筹交错之感。

    身后不足两米处,不看也知道此刻老板正熟练地翻刷酱料,烧烤架上均匀熏烤的肉串滋啦啦析出油脂,无疑是进餐最好的白噪声,令人大快朵顾。伴着楼上打麻将的中年人高亢的呼声,董越泽将事件的起因经过娓娓道来,张老师点点头示意了然于心。她身旁坐着的秦桑榆似乎对面前的食物提不起兴致,不论是否出于主观,她的外在充分表现出不适应环境的局促不安,双膝并拢,唯独时不时举起纸杯抿一口豆奶,蒙混过关。面部肌肉僵硬,哀愁的笑意从未断过,无从掩饰郁结。

    “我很不愿意来,可我像溺水的人一样,不忍放过一根稻草,拼命地爬啊爬。我感到或许是我的逃生出口,又舍不得不来了。这两天我想了很多,你们也是受了班长之托来调查事件的,或许我不该对你们有太多敌意,我应该坦诚一些。”

    夏月试探着问:“那……果然是你?”

    “是我。我明知报复没有用,习惯了黑暗,现在给我一个机会站进光里,我也很难找回从容。我原本还有第二个、第三个计划,但人一旦堕落便收不了手,唯有一直堕落,滑向深渊。我不确定未来会变成什么样,我既不想要现在的人生,更不想变成作恶多端的人,我多么向往宁静悠然的生活,因此不惜付出代价铲除一切扰乱我生活的障碍,即使障碍来源于我后颈处的伤疤……我永远不能改变它的存在,它把我钉到耻辱柱上,让我下不来台,哪怕我想方设法令嘲笑我的人全部从眼前消失,走了一个冒出第二个,不管我去到哪,他们无处不在。”秦桑榆不觉捏紧了牛仔裤。

    许亦燃同夏月交换了一个眼神,果真如后者先前的推测,秦桑榆恨极了她的伤疤,遗憾的是她并不了解,疤痕只不过作为外在的表象呈现,而真正的悲剧偏巧喜欢用具象化的东西来掩盖它本身。

    董越泽向来见不得人犯愁,他天生豪放派,正义感油然而生,哪怕你捂住他的嘴不让说话,他大概奈何不得心痒乃至冲你鼻子邦邦两拳,好挣脱束缚说个痛快。

    “其实,再难走的路,硬着头皮走完,终究会看到希望,”他认真盯着秦桑榆的眼睛,继续说,“你姑且把它当作一种成长的印记,属于你的一道特别的考验,把内心强大的英雄召唤出来然后一笑置之。俗话说出来混迟早要还,正确的道路充满艰难险阻,抄近路必将自食苦果。固然我的劝告多少有点站着说话不腰疼的意味,但我发誓我是真心的!作为同学我不忍心看你把路越走越偏,越走越窄,走走走,最后——你看,掉沟里去了!”用两手比划着演示了一个小人儿失足落崖的过程。

    “如果我后颈的伤疤是成长的印记,那这印记,未免太痛了点……”秦桑榆不由自主地将手伸到后颈处,去抚摸伤口之上微微凸起的增生疤痕,苦笑着说。“何况我身上并不只有一处。”她长期经受冷落,伤痕累累,灰心失意常人岂能体会。人在逆境千般绝望,内心深处仍渴望奇迹发生,扭转命运的船舵,伤疤是否有平复如初的可能,她自己一清二楚,但换了旁人来把赤裸裸的真相揭露,她仍是不好受的,人嘛,总不能全然死心。

    傅海卿认真旁听着,他清楚是时候加入这场重要的谈话,可他不知犯了哪门子的病,无论怎样强打精神,皆不敌饱腹后的困倦如沙暴般袭来。头脑昏昏沉沉,眼前天旋地转,身边同学有来有回的议论音恰似催眠的咒语,软绵绵的撞到四周墙壁上然后弹回来,密密麻麻嗡嗡作响。他想问店家要一杯咖啡,却忘了中餐馆是不会提供咖啡这类饮品的,当他拼命忍耐直至耗尽最后一格电量后,终于枕着手臂沉沉睡去。在坠入黑暗的瞬间,一脚踏空,他于迷糊中感到有人呼喊自己的名字,他似乎被叫醒了,又似乎仍在混沌中打转。耳边充斥着巨大的嗡鸣,紧接着地动山摇,眼前凭空幻化出一扇小门,陌生的女孩或受了谁的指引,游荡于此。

    “他们都搞错了,其实困扰我的根源……并不在伤疤。”女孩好像认识他很久了那样自如地开口说道。

    他观察着她的脸,怎么也看不清,但直觉告诉他,女孩就是秦桑榆。

    “你说什么?什么意思。”

    “我骗了大家。我为疤痕烦恼是真的,但不是最主要的原因。”

    “好吧,那你能告诉我主要原因吗?”

    女孩没有回答,反而自顾自说起了她的过去。“我……”

    她说,她家住城南三环外,父母早年分居,现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妈妈学历不高,在不知名小企业打工,下班后做些小生意维持生计,是个极要面子的人。出门在外,为人谨慎小心,在她眼里,稍有不慎,便会丢人现眼,成为十里八乡的笑话。

    妈妈总是害怕成为所谓的“笑话”,因为当初妈妈意外怀上自己,想和爸爸奉子成婚,爸爸却怀疑妈妈肚里的孩子非他所出,直到妈妈将我生下养到三岁,才终于在各方家长的协调下草草成婚。一个女人不守妇道未婚先孕就算了,求婚被拒后生下小孩呆在娘家赖死赖活,还不肯死心,为了算计男方家里的产业,求爹爹告奶奶腆着脸皮嫁给人家,竟如愿以偿。这在民风保守的乡下是极其有伤风化的,且小地方消息闭塞,一旦有些风吹草动,不出三日全村全县乃至全镇子都知道了。

    妈妈那三年受尽苦楚,可她心里依旧惦记着爸爸的爱,所有人都道她恬不知耻,盛赞爸爸老实忠厚,只有我知道她苦苦守候的究竟是什么。她日夜期盼爸爸回心转意,难道真的图一个名分?事实上我能猜到爸爸也明白她的这份痴心,他不过是用这种方式折辱她,好叫她除了自降身段祈求进门的机会以外再无嫁与他人的可能,而妈妈心甘情愿地踏入了陷阱。所以即使在婚后她也照样没有过上想要的生活,公公婆婆欺辱她,给她脸色看,街坊邻居明里暗里瞧不起她,讥讽她倒贴。许多年来,她都认为自己不配,她不配,我便更不配了,因此她常常在不如意的时候揪着我的一点小失误贬损我,长此以往,我的自信心就像指缝中的沙一样流逝殆尽。

    后来,妈妈主动提出分居两地,带着我远走高飞来到城里独自打拼,我以为妈妈终于想开了,我们终于能过上幸福的生活了,但……

    男孩静静地等她讲述,可是她沉默良久,始终没有发出下一句话。

    “你听我讲这种三流故事会的内容,一定觉得很累吧?”

    “没有,我听着呢。”他说。

    “我以为妈妈是爱我的,后来我猜,妈妈其实非常恨我吧。”

    “恨?”

    “嗯,对。毕竟——‘女儿是爸爸上辈子的情人’嘛,至少我妈妈一直深信不疑。她既然深爱着爸爸,当然腾不出多余的位置来爱我。虽说有时候他们吵架冷战了,她又会利用我去讨好爸爸。全天下的父母都会爱孩子,听起来倒有几分可笑呢。”她耸耸肩膀。

    他不知作何回答,干脆采取最笨的聊天方式,拿自己的家庭来类比:“我妈妈……和你妈妈不同,她……唔,我说不上来。”

    “你应该能感觉到吧?她们之间没有可比性。虽然我无意责怪你,但我想给你留下一个忠告——别骗自己,不要试图寻找你妈妈爱你的证据,因为当你着手于寻找证据的时候,就已经证明事实的不可能了!”她几乎单刀直入,像压路机一样毫不留情地从他身上碾了过去,将他有待说出的荒唐话全部粉碎。

    “兴许……呃,”他放弃了辩驳,“不管怎样,先说说看你的主要原因吧。我们别在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打转。”

    女孩发出嗤笑:“无关紧要?”

    “难道不是吗?”

    “了解一出悲剧,不该只是了解剧情高潮令人潸然泪下的部分……”她叹息道,“我不指望有人真正看透我的病结,神医一样悬壶济世,药到病除,毕竟啊,治标容易治本难,壮士断腕是需要流血的。你且当作我无畏的宣泄,我最后的可怜妄想好了。”

    “听起来你认为自己是受害者。”他专注地思考着女孩的话,却似乎有许多不明之处。

    “根据当下的案件,我无疑是加害者的角色。从整体上来说,我又是受害者。我的双重身份决定了我的立场。我觉得,事情不应该以坏人被审判作为结束,受害者心灵的重建也应该纳入人文关怀的发展目标中。”

    他问:“真的吗?我是说,你真这么想?”

    “不然呢?我想啊想,想了很多,”女孩冷笑道,“最后我想说,当受欺凌者不需要通过‘变坏’的形式来保护自己的时候,打击校园暴力的目的就算达成了。”

    “我一向谨小慎微地活着,不曾得罪任何人。却从未料到,有些剧本实际上早已写好,当阴影笼罩在我头上的时候,我终将难逃一劫。是的,他们扒开我的衣服,目的只为了嘲笑那个疤,你相信吗?”

    “我有点没听懂。”

    她突然激动起来:“我快疯掉了……这件事,只有她们知道!她们为拿到我的把柄洋洋自得,我好想灭口,怎么办!一想到明天又要上学,我就寝食难安,几乎精神分裂!大家好像都知道了,每个人看我的眼神都好像知道了!”

    “等等,他们是谁?”

    女孩仿佛没有听见他的提问,继续说。“我甚至不敢写进日记里,因为我怕被妈妈发现,她绝对会抄起棍子狠狠揍我一顿。她曾经偷看过我的日记,后来,我便利用日记的方式向妈妈传递信息,期望她知道我在学校窘迫的处境,能帮帮我。可惜她太胆小了,她根本不敢为了我闹到学校去,她只会埋怨我为什么一点小事都处理不好,妈妈上班已经很累了为什么还要来添麻烦。所以我只能打碎牙往肚里咽,忍,唯有忍。忍到何时?呵呵,我不知道……”

    “于是,我打算对每个辜负过我的人复仇,我知道我很弱小,必须一步一步计划慢慢来。如果我先杀了他们,她们一定会猜到是我。因此我把第一个目标放在她们身上,我要一箭双雕除去她们,否则只要她们活着,我就没法活。”

    他试图追问事情的起因经过,又想到若问得太详细,她可能会受不了,只好追究一些不痛不痒的小问题。“你在日记里撒谎了吗?”

    “想骗过别人,你首先得骗过自己。”女孩轻轻笑了。

    眼前雾色浓重,愈演愈烈,他逐渐看不清女孩的轮廓,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仍身处在那家小店里,听见女孩的声音回荡在窄小的房间里。

    “他们为什么那么做?你可以告诉我吗,我知道很难……”

    她的回答十分简洁:“他们就是那么做了。”

    “你告诉我时间,或者地点,他们的名字,什么都好,不然我怎么帮你呢?”男孩焦急地说。

    “和你没有关系,”她侧过头,“我累了。”说罢,朝雾霾更深的地方走去。

    他立即动身追随,大喊:“你别走,你回来,你说话呀!”

    “计划失败,你应该知道真相败露对我来说有多残忍吧。”

    女孩微笑着,转身消失在烟雾中。

    ……

    嘣的一下,好似堵住的耳朵被拔掉了塞子,傅海卿的意识也随之恢复过来,灯火摇曳明暗交织,斑驳的墙壁上人影错落。大约白天睡太死被叫醒会有种强制脱离梦境的感觉,倘若在魂归躯壳之际尝试回味,占据大脑的多半只有梦见自己在睡觉的错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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