闲花淡春，疏林如画，阳光斑驳变幻，如洒下大片的金粉。

    越来越透不过气，她抬手遮去眩目的阳光，白-花-花的视野里出现一顶帐子，明明离入夏还有数月，里头却已放置着冰鉴来降暑了。

    如此奢侈作风，倒合他惯常。

    绿荫如幄，帐外迎面的清风微凉，姜归虞汗如雨下，两臂总算有些酸痛起来，极想叉着腰换只脚站，借此稍作休息。

    宝塔香炉烟雾缭绕，落子声带动华服上的玉组轻响，水波顺着日光，映在他恍若神祇的轮廓上，风采佳绝，实难让人将他与太监联想在一块。

    幽邃的眸斜睨着她，姜归虞很不自在，滴滴汗水滑落，又横手擦去，说道：“大人唤我来，所为何事？”

    负伤的一手始终死死放在身后，不让他看见。

    等了许久都未等到任孤罗的回应，她站得口渴，水囊早便喝完了，余光望着一旁的茶具，水声犹在耳畔。

    “素闻你斟茶手艺上佳，那便来给咱家泡一个。”他全然看不出喜怒来，只是虚指了指。

    姜归虞吞了吞唾沫，缠着碎布的右手始终藏在背后，快步走到茶几前，以一种别扭的姿态斟起了茶。

    先前疏于锻炼，今天拉弓拉了太多次，两臂就快报废了，但她依旧尽力泡茶。

    喉咙干渴，倒水温杯时，真恨不得把头也伸过去接着。

    手心带伤，多少不便于行动。斟着斟着，她猛地想起沈裕的肩伤，方才狩猎过于劳累，竟忘了关心他那伤从何而来。

    况且人家还给自己干了实事，而她顶多不过是让他几只鸡跟兔子罢了。又是年岁相仿，大体上也算相谈甚欢。看来明天还得抽空寻他一回。

    姜归虞的思绪围着沈裕转了好几圈，没留意到杯中的茶水已经快满出来了。

    手一抖，烫水便溅了出来，她赶紧回神，投茶入水，聚精会神的，以免又被烫着。

    好不容易泡完一杯，她定定望着茶汤，眼红至极，恋恋不舍地捧给任孤罗。

    甜白釉的盖碗，汤水晶莹，因着礼数，她须得两手奉上，他接来时瞧见她缠着布的手，问了句：“因何而伤？”

    姜归虞下意识掩了掩，有些发虚，含糊道：“打猎时一个不留神，许是被何物擦伤了。

    他轻呷茶汤，而后斜斜伸-出一手：“给咱家瞧瞧。”

    淡青的布面上染到了些微的血迹，他逐层解开，但见掌心里果真斜斜划出一道血痕，在汗水的浸润下微微发白。

    绵软无骨的玉色柔荑，却能拉得开八石的格弓，再观察其上臂，果然皮肉紧实，非普通世家女子可比。

    难怪任孤罗时常觉得此女有噬主之相，原来从皮囊上便是个表里不一的。

    姜归虞悠哉悠哉坐着，猝然觉出几分没来由的危险，又缩了回去，不以为意道：“不碍事的。”

    其实还是有些吃痛，不过狩猎受点伤再寻常不过，若在王府，这点大都能忽略不计了。

    她重新落座斟起茶，怎奈十指发麻，捧起茶壶时格外费力。

    费劲地放下，指尖蓦地被他拉住，姜归虞试着往回抽手，但他却加重了力道，捏住了端详一阵，唤小欢子：“将药拿来。”

    金疮药洒进肉里如针刺般疼，激得她咬紧了唇，眉毛发抽。

    纱布甫一缠好，她便迅速与任孤罗拉开了距离，动作飞快地盈满一杯，捧至面前，似要借此遮挡他灼灼的目光：“掌印大人请用。”

    他不予理会，将她拉近了些：“风寒未好，便敢出来骑马了？”

    说实话，好久没骑马，大-腿内-侧磨得有些痛，走路蹭得慌，姜归虞不用想就知道那块肯定红了。

    她强颜一笑：“都是小毛小病，调养调养就无碍了。”

    因为她压根儿没染风寒，倒是躲在芙蕖阁看小人书看得起劲。

    他没在此揭她的短，而是反手替她倒了杯茶，推至她面前。

    “管围大臣说你骑射技艺相当精湛，沿途还搭救了个男的。”他语气淡淡，似乎只是在说一件毫不相干的事情。

    姜归虞怔了一刻，不明白他此言何意，稍稍迟疑后道：“是，后来见他肩膀旧伤发作，我跟他便先行掉头返回了。”

    任孤罗若有所思地点头，含了一缕澹静笑意，显得略有阴森：“原来如此。”

    茶水犹烫，难以入口，她转着茶碗等它放凉。

    手腕上的金铃铛磕碰在桌沿，清灵的脆响，她立即收回胳膊，只留掌根靠在沿边。

    倒也不是姜归虞她不能好好坐，只是猛拉了一上午的弓，上肢过度使用，整个人就跟被碾过了似的怎样都难受。

    不过这模样倒是意外的乖巧，深得他心，假使拉弓射箭便能让她如此安静片刻，那真该每天都架着她去操练。

    茶碗腾起的热气渐渐消弭，姜归虞迫不及待捧起来小啜，缓解喉间的干渴。

    晌午渐近，人声逐渐疏落，今日禁苑中除了他们宫中众人，貌似还来了不少王公贵族，譬如沈裕等人。

    她想去找他们玩。

    思索着开口，但第一个音节尚未从嘴里蹦出，隔得远远的便能听到夕云正气急败坏，不停数落着谁：“跟你讲了把她找出来！她人呢！本宫要她的活人！”

    她嗓子尖，穿透力极其之强，听者耳膜都要裂开。

    旁的宫婢目露难色，慎之又慎道：“奴婢托人去寻了，只听说她一路疾驰，前半刻钟还能找到，现在估摸着……已寻不见影儿了。”

    姜归虞咂了咂嘴，她驱马把二公主蹬了一鼻子土灰，人家可不得找她麻烦嘛。

    不过夕云活该，谁叫她说她有娘生没娘养，还克死-全-家男丁，是个让他们死无葬身之地的天煞孤星呢？

    “该死，让我抓住了，我定要她好看。”

    夕云怒不可遏，气得跳脚，却左顾右盼找不着姜归虞，殊不知她正在掌印大人的圆帐里喝茶看戏。

    今天日头充足，从这个角度望去，可清晰眺见夕云一头金饰恍若蒙了灰，连脸蛋也是灰蒙蒙的，像是一跤跌在土堆里过。

    姜归虞一个没忍住，嗓子眼里腾得冒出笑音，憋得十足痛苦。

    任孤罗偏转视线，唇角稍翘：“很可笑？”

    当然可笑，但人家是公主，在位高权重者面前，她仍是恪守着那些不时便会被打破的礼节，即使是她先摒不住笑的。

    “哪有，仅仅瞧着稀奇。”姜归虞眼珠一转，换上略显撒娇的语调，“真不知何人如此胆大，竟惹了二公主。”

    他叹息摇头：“想必那人贼胆包天，连公主都惹。”

    贼胆包天……她在心里暗笑不已，对于那些惹过她的人，自然得以牙还牙。

    姜归虞还嫌报复得不够，该另外找个良辰吉日往死里整她。

    晌午到，流云缓动，青色地砖上阵阵的浮光碎影，将沟-壑照得分明。

    眼见着夕云被哄了回去，她弯眉浅笑，手指对点，眼神不由得闪烁：“丫鬟还在等我回去用膳呢，倘若无甚他事，我便……”

    “怎如此心急？”任孤罗略一抬手，阻了她起身。

    小欢子适时端上几碟凉菜，瞧模样，大概要留她用饭了。

    两只碗，恰是给他们备好的。

    姜归虞维持着的表情出现几丝裂缝，抖抖索索地拿起筷。

    估摸着知道自己一时半刻只能留在这儿，她也不刻意半推半就，而是自顾自夹起菜，领受得格外顺当。

    骑马奔波了半天，怕是连脑子也奔波掉了。

    放在以前她必然无时无刻不察言观色，但现下心累身也累，无暇顾及那么多。

    他此处的菜色俱是清淡，入口适宜，可她对着这尊玉面修罗吃饭，委实没什么食欲，只好搭着菜扒拉几口饭。

    咸菜味道单一，她更愿跟同龄女孩子和男孩子玩，或者去想法子挣点金子银子，才不高兴被锢在这陪他。

    现在思索来，沈裕也是个好玩的人才，虽然话不多，但胜在长得好看，干事利落没怨言，一看便知是个踏踏实实的人。

    姜归虞目光屡屡往外乱飘，心神不宁。

    按说下午便有场马球赛，这个点该早早与其他女郎吃吃喝喝聊些俊俏郎君，但她处境复杂，种种选择皆由不得自己。

    任孤罗还未动筷，兀自琢磨着棋局，也不与她多言语。

    直到她放下筷，他才收回视线，却不用饭，而是问道：“你想得头奖吗？”

    奖赏虽比不得前朝，但依旧相当可观。

    今年又刚好挨到五年一次大办，谁能得了头奖，半辈子的荣华富贵不好说，一时的肯定是有的。

    姜归虞被问住了，她固然奔着搂钱来的，可头奖……定不会属于她一个初出茅庐的小辈啊。

    “想，但不强求。”她设想了一番，随即果断摇头，“开心为主，其他的尽力吧。”

    这回答很是惜命，也自然不会把真话告知于他。

    任孤罗一筷未动，扔了棋子便掐住她白里透红的面颊，用的力道不重，甚至可谓很轻，修长指腹流连了一番，沉沉的目光深谙如林，似能将人一记贯穿。

    她虽畏惧，但表现得比谁都镇定，潋滟的眸子清澈干净，鼻尖还凝着汗珠，一丝慌张都不曾出现。

    然而姜归虞已经急到头发晕了，他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她都怕自己头马上就会从肩膀上掉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