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章

    庄生梦蝶,还是蝶梦庄生?是前尘旧梦,还是一枕黄粱?

    牛角雕刻的发梳从如瀑青丝间缓缓落下,将齿间沾染的茉莉花香严丝合缝地填满每一缕间隙,侍女的柔荑轻轻托起华珣逶迤在地的发梢,将她头发分成数股,拧成辫后向头上盘去。笼月的手又快又轻巧,很快便为华珣梳好了朝云近香髻。

    华珣看着镜子里盘着朝云近香髻的自己,很是恍惚。

    她还记得自己服下毒酒,浑身剧痛,神志渐渐模糊,对死亡的恐惧像是一只利爪狠狠钳住了她的脖颈。然而下一刻睁眼,却是死在敌营的笼月跪坐在她床边,轻声唤醒。

    华珣愣愣地看着笼月,有些迷糊地想,地府里也有她用惯的鲛绡帐吗?

    “殿下,该起了。”笼月见华珣只盯着自己,身上却未有半点动作,还以为华珣尚未彻底清醒,越大放柔了声音提醒:“殿下,皇上说今日要来与您商讨笄礼之事,下了早朝便会过来,您得早些起来备着。”

    笄礼?那都是多少年前的旧事了,她早已成年数载,怎么会……

    “若能重来一世……”

    死前的呢喃忽然闯入华珣脑海,像是雷电劈开夜幕,激得她身上起了一片片麻麻的小疙瘩。

    难道她真的,重来了一世?

    直到笼月扶着她坐在镜前,重新为她梳上她曾经偏爱的朝云近香髻,镜中的自己与记忆中的曾经渐渐融合交织在一起,她仍有些不敢置信。

    难道,她真的……

    “殿下。”笼水将预先挑过的首饰放在盒中呈到华珣面前,华珣垂眼扫过,只见满盒尽是耀眼金饰,当中一顶冠子上镶了颗鸽子蛋大小的寿山红芙蓉,端得是光耀璀璨,华贵无双。

    是了,当年的她尚未及笄,面容稚嫩,却偏偏与皇兄彼此争斗。她身为女子,年纪又轻,为了不叫皇兄小瞧她,整日梳高髻,戴华饰,金灿灿地缀了满头。就连衣裳也多是明艳正色,试图用外物掩去自己的稚气,多添一份威势。

    其实现在想想,人的威势又岂是靠衣物首饰装点出来的?当年她的威仪,也并不能与这些服饰相趁,那些在朝堂上老成精的家伙们,见她如此装扮,大约和看家里的三岁娃娃偷穿大人衣服似的好笑吧。

    华珣在心中默默叹了口气。

    她将垂下的眼重新抬起,打量了片刻铜镜中的自己,对着笼水吩咐道:“将这些撤了,挑几枚简单些的银饰来,再将前日得的那枚嵌了东珠的流苏拿来。衣裳也不必穿正色,挑件天水蓝的,看了也清爽些。”

    笼水先是垂头听着,却越听越心惊,她是晓得公主这些年偏爱高髻华服,略略素净些的都不肯用,唯恐旁人小瞧了她去,可今天怎么……

    笼水悄悄抬眼,见华珣仍旧端坐在镜前,面上看不出半天异色,她只得低头应是,重新下去准备衣裳首饰。

    不多时,笼水便将华珣要的东西重新呈了上来,华珣点了点头,很快穿戴整齐。

    笼水取来铜镜,放置在华珣面前,华珣略瞧了瞧,便对着笼烟吩咐:“摆膳吧。”

    宫人们端着膳食,流水般入到殿内,将一样样菜品小心搁在桌上,静得没发出一点声音。待到华珣坐在桌前时,只见到摆了满桌的精致小碟。

    看着面前新鲜可口的菜肴,华珣一时有些默默。

    被囚敌营时,每日的膳食顶多也就一两个馒头,几根水汁子里浸过的青菜梗子。馒头自是粗糙难以下咽,对自小锦衣玉食的华珣而言,每次吞吃时都像是在干咽石头一般,将她嗓子划拉地生痛,几乎要沁出血来。青菜仿佛也只是在锅里随意一烫,熟没熟,烂不烂,自然是统统不管,有时一口咬下去,先被塞了满嘴的石砂。

    华珣还记得,起初的时候,她是一口都不肯沾那些菜和馒头的,她是大越的恪靖公主,自小金尊玉贵,便是桌上普通的一道素菜,也不知得用多少食材去配,面前这才清汤寡水,教她如何下咽,又教她如何肯咽?

    一顿两顿,一天两天,终于,她挨不住腹中饥饿,对着那寡淡的菜梗子犹豫半晌,终究还是伸出了筷子。

    谁料一筷子下去,夹起来的不仅是菜,还有某种难言的柔软触感,华珣将菜叶子转过来一看,只见筷子中正夹着一只青虫,许是因为下锅时间太短,那虫并未被烫死,此刻还蜷着身体想要从筷子里逃出来。华珣忍不住发成一声惊呼,将筷子远远摔在了地上,她脚上使着劲儿想要向外退去,却忘了自己还坐在凳上,连人带凳一起翻了出去,衣上手上全是灰尘。

    屋内的动静太大,将外头看守的侍卫也惹了进来。嘴上骂骂咧咧的,华珣虽听不懂瓦剌语,却也知道那必不是什么好话。

    看守的侍卫见到被华珣丢在地上的青菜和虫子,瞬间明白了什么,他们指着华珣哈哈大笑起来,嘴里还嘟哝着什么,甚至将地上的虫子捡起来吊在华珣面前,左右摇晃,似乎是想再看一次华珣失态的模样。

    被笼烟扶起来的华珣忍着身上的疼痛,一动不动地任由那虫子被吊在自己面前。华珣心中自然还是怕的,可侍卫脸上嬉笑的表情更加让她难以忍受。她强忍着眼中的泪水,直挺挺地站着,片刻之后,那侍卫许是觉得无趣,自己将那虫子扔了,走出屋去。

    笼烟担心地看着她,华珣摆了摆手让她出去,自己缩进床榻。她狠狠咬着自己的嘴角,口中泛起了血腥气也没松开,泪水淌了满脸,连她领口的衣裳都沾湿了。

    可华珣不敢哭出来。

    国破家亡,就连哭一声都是不敢。

    笼烟见华珣执着筷子,半晌没有动作,难免有些忐忑:“殿下,可是今日菜式不和胃口?不如奴婢将他们撤下,另做了送来?”

    “不必。”华珣深深瞧了笼烟一眼,指着旁侧的细梗瘦肉粥道:“给我舔碗过来。”

    虽然早膳都是些家常小菜,华珣却吃得很是尽兴,待到用膳完毕,她便将桌上的菜全赏了下去,其中一道腌羊脯很是入味,华珣便特赏了笼烟他们四个。

    宫人们得了赏,俱是千恩万谢地退下了,可刚一到了殿外,便纷纷将笼烟围了起来。

    “笼烟姐姐,你说殿下今日是怎么了?”笼水看起来很是忧心忡忡:“殿下今日竟一点金饰不用,只戴了支东珠流苏,连正色衣裳都不穿了,拈了件如此清素的……”

    “是啊,今早还将膳食都赏给了我们,殿下往日从不做这些事的。”笼月与笼水对视一眼,咬着下齿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开口问道:“笼烟姐姐,你昨日上夜,殿下可曾有什么异样?莫不是被梦魇着了?”

    “放肆,殿下万金之躯,也是你们可以随意议论的?”笼烟轻声呵斥:“不过是换件喜欢的衣裳罢了。殿下从前也曾偏爱过素色衣裳,而今想起来了,重新试一试,难道还有什么不妥。殿下善心赏我们口菜吃,你们还抱怨起来了,若是非要吃点苦头才舒心,那我现在就进去回了殿下,也不知下面有多少人等着分你那口菜呢!”

    几人叫笼烟好一通训斥,早把那些犹疑抛去了九霄云外,吐了吐舌头,便一溜烟得跑去干自己的活计了。

    笼烟连那几人的身影都不见了,这才悄悄叹了口气。

    公主不爱高髻华服的时候,皇上是很疼爱公主的。

    可后来不知为何,公主偏偏要与自己的皇兄作对,与皇上关系也越来越差,公主越是华服威严,皇上待公主便越是冷淡。

    今日皇上难得来一次凤阳宫,公主既没穿皇上不喜的华服,又特意让她嘱咐小厨房做几道皇上素日喜欢的小菜。只愿公主是真的转回了性子,莫要再与皇上呕气了。

    笼烟在心里默默祈祷一番,便赶紧向小厨房赶去了。

    华珣将宫人都遣了出去,自己独坐在榻上,沉水香的气味绵延悠长,穿过重重鲛绡悄然而至,被支起的窗棱中撒下的日辉一照,便泛出些许的淡紫光泽,恰如天边流云,变幻莫测。

    华珣还记得父皇来找她是为什么。

    那时的她十分骄纵,并不愿屈居于皇兄之下,一心想着自己的笄礼定要比肩皇兄的冠礼,因此对礼部呈上的典仪极为不满。

    礼部的典仪是照着往日旧例来办的,自认并无不妥。公主成年,便要出嫁成婚,下降夫家,相夫教子,绵延子嗣。故而公主笄礼,只需在后宫,无需示前朝。

    可皇子不同,皇子成年,便要成家立业,参政议事,协理朝堂,领职办差。故而皇子冠礼,不仅在后宫,更要在前朝。

    华珣便因此不满。

    若论经史子集,她熟读并不逊于皇兄;若论武功骑射,她亦是同龄佼佼;若论父皇疼宠,她自认从小便更得父皇偏爱。既然如此,为何皇兄可受前朝百官揖礼,而她却不行?

    她向父皇哭诉此事,满以为父皇会因此重责礼部官员,谁料父皇反将她训斥一顿,怒气冲冲地出了凤阳宫。

    从小到大,她从未受过父皇这样的疾言厉色,自然不肯善罢甘休,便撺掇了几位自小与她相熟的勋爵之子,由他们的父辈提出应许公主临朝。

    此言一出,自然在朝堂上掀起轩然大波,两派官员日日对峙,不得安临。

    功成以后,她对这些勋爵之家极为感激,视其为左膀右臂,日后他们纵使犯下错处,也都被华珣轻轻揭过。

    现在想来,他们之所以选择自己,不过是因为皇兄已娶皇子妃,而自己还未指驸马。

    各取所需罢了。

    偏她那时年轻识浅,竟是发自肺腑地感激他们,也不知那群老家伙府中醉酒时,究竟笑掉了几颗大牙。

    想到此处,华珣忍不住恨恨地捏紧了手中茶盏。

    “皇上驾到。”

    屋外传来太监的唱和声,华珣一愣,连忙提裾起身,快步行至殿外,正遇上明合帝踏入院中。华珣右脚向后微撤,两膝微屈,颔首低眉,朝着明合帝福了一福。

    明合帝抬手让华珣起身,瞧了瞧她今日的装束,含笑道:“今日怎得转了性子,没将那些金啊玉啊的尽数穿戴在身上?”

    华珣轻轻一跺脚,带着几分嗔怪:“父皇笑话女儿。”

    华珣许久未作今日这般的小女儿姿态,明合帝很是开怀,携了华珣的手便向殿内走去。

    笼烟刚将茶水奉上,明合帝便挥手叫她退下。

    这就是有话要和华珣说了。

    “珣儿啊。”明合帝斟酌着词句,觑着华珣的脸色缓缓道:“父皇知道你性子高傲,不肯服输,才会吵嚷着要和你皇兄一般受前朝众臣揖礼。可你皇兄毕竟是男子,男子是要上朝堂挣功名的,女子却只需在后宅相夫教子,若要前程荣华,自有你的夫婿子嗣来挣,何必非要如你皇兄一般,去前朝受百官揖礼呢?你是大越的公主,生来便是尊贵无匹,受不受百官揖礼,你都是父皇最疼爱的女儿啊。”

    明合帝见华珣面上并无愤概之色,语气越发和煦,只像是父亲同女儿闲话家常般抱怨道:“珣儿,父皇这些时日,着实是被那群朝臣吵得头痛。你就当是心疼父皇,让你皇兄一步,可好?”

    华珣还记得前世自己是如何回答的。

    她被父皇再三拒绝,极为恼怒,连明合帝后面那句的恳求之意都没能听出,仍旧极其蛮横地要求明合帝让她在前朝受百官揖礼。她在凤阳宫中大闹一场,明合帝最后失望而去。

    到最后,明合帝仍旧如了她的意,可对她却再不复以往的父女温情。

    又是何必。

    她与皇兄争执许久,计较输赢,最终还不是死在异族手下,白闹出许多笑话。

    争这一场,与百姓无利,又伤了父女亲情,着实太不划算。

    不过是一场笄礼罢了。

    明合帝见华珣半晌没有说话,一颗好不容易温热起来的心,又沉甸甸地坠了下去。

    这个女儿,被他惯得主意正,脾气大,一旦执拗起来,九头牛都拉不回来。他也实在是被烦得不行,这才来与华珣细细分说,可若华珣执意不听,他......

    明合帝不由自主地想起上次不欢而散。

    那日华珣苦求他不得,又受了训斥,立时便发作起来,将殿中陈设着的,他往日赏赐下的东西砸了个一干二净。连半人高的红釉观音瓶都推倒在了地上。观音瓶摔在地上,也只破了半边,华珣看着剩下半边完好的瓷瓶犹不解恨,连可能割伤自己都顾不得了,提起裙子照着瓶身上的裂纹狠狠踩了几脚,碾成粉末才肯罢休。

    明合帝几乎被她气个仰倒,指着华珣半晌说不出话来。

    华珣只看着明合帝冷笑:“父皇,儿臣今日是在凤阳宫中跌了您的赏赐。您也不想让女儿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在大殿上跌了您的赏吧!”

    明合帝勃然大怒,拂袖将桌上唯一完好的茶具全扫在了地上。

    思及此处,明合帝悄悄儿地将此时用的茶具往桌里推了推,这是他前两日才赏下来的一套珊瑚胭脂红,可不能再给糟蹋了。

    “父皇,都是女儿不懂事,这才让父皇为难。”华珣起身下榻,俯跪在地:“女儿无意与皇兄相争,笄礼的一切事宜,全凭父皇做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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