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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丝引(十)

    人间四月,芳菲满城。

    云韶靠在云端俯视人间,山川河流尽数铺展于眼前,奔走其间的热闹人群几乎不可见。人们以为自己是万物主宰,然而恍然一望,不过沧海一粟。

    刚巧天气晴好,云影斑驳,云韶第一次清晰看到阳光下云彩投向人间的影子,明明暗暗好不神奇。

    云韶独自坐在云端,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小腿,脚踝处的赤月玲清脆悦耳。

    也不知道月在哪里。

    云韶摸了摸腕间冰凉的骨制手镯。活死人骨罕见,有借尸还魂之效,有了这手镯,云韶便不再受摄血术的限制,可以肆意来往于人间。

    这是卿洛给她的。

    那晚月晕死过去后,云韶求助无门,正逢此时,卿洛驾着马车从天而降。

    初见时,云韶的注意力都在集中在月的表情上,倒未对卿洛过多注意。此次正面相对,云韶观其形态,身姿翩然婀娜、步履飘然若仙,即便是自小被管束着训练礼仪的女子也难得能有如此体态,云韶不禁想起折翁曾同她提起过的一种远古秘族,灵。

    灵之伊始,源于天地精华汇聚,而后经千年修炼方可修为人形。

    灵之一族,不老不死,永不磨灭。

    云韶以为这样玄乎的种族怕是民间流传的神话故事,不想竟是真的。

    不过彼时的云韶没心思感叹世界之大无奇不有,她一心祈求卿洛能想个法子救救月。卿洛可是吸纳天地精华而生的灵,没准就会有什么能够济世救人的方法。

    然而出乎意料,卿洛不紧不慢地跳下马车,蹲在月跟前观察一阵,淡淡道:“他死了。”

    云韶不可置信,“怎么会?他说他不会死的,他明明……”

    “他明明是个人,却为了你弄成这副鬼样子,”卿洛面无表情地打断她,语气咄咄逼人,“他为什么不会死,请你告诉我哪个普通人被砍成这样还能不死?”

    云韶张了张口,无法反驳。

    她望着月惨白到诡异的脸,温热的鲜血在脸上干涸,和前几日在乱葬岗翻出的尸体们几乎没有二致。

    云韶不敢相信月已经离开,或许是因为那日蜂拥般的血蝶不断纷飞,月的脸色一如此刻苍白,可他修养一夜便恢复如初;又或许是因为初见时,笑容温柔的凡人少年以地为纸,用一个苍劲有力的月字在她心中刻下了无法磨灭的烙印,他亦以凡人之躯在忘川伴了她整整三百年。

    发生在月身上的反常和例外太多,多到云韶以为上天总是格外眷顾月,会源源不断地给予他各种奇迹。

    却忘了,他也只不过是个凡人。

    “我要带他走。”卿洛扛起月,淡淡道。

    “他是和我一起来到这里的,你要带他去哪?”

    眼泪风干在脸上,云韶急急忙忙起身,拉住卿洛问。

    卿洛没回头,随手丢了个形状诡异的手镯在云韶脚边,笑得讽刺,“他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所以弄成了这副模样,难道死后还要被你纠缠不休吗?还是说,云姑娘比我更有办法安顿好主上?”

    “既然没有,那便不要阻止我,你该明白以你的力量于我而言不过是螳臂当车。”卿洛说,“这活死人骨制成的手镯可解摄血术的限制,就当是主上对你最后一点点的善心吧,自此以后,你们再无瓜葛。”

    卿洛根本不需要云韶搭话,动作轻缓地将月安置在车厢中,而后扬起马鞭驾车离去。

    这便是云韶与月的最后一面。

    连告别都来不及的最后一面。

    云韶曲起食指轻刮去滴落的眼泪,吸了吸鼻子,拄着胳膊起身。

    云韶向来是个仗义的性子,绝不拖欠他人一丝一毫,如今月为救她而死,云韶理当以命赔命才是,不过她身为未息魂本就时日无多,算来算去竟还是欠着月的。

    云韶想,可惜她没有下辈子,欠了便也只能欠了。

    “唉,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临死之前该做些好事才对,”云韶垂眸摸了摸骨镯,笑道,“这样的话,阿月,再等等我好吗?”

    -

    隨王都进来发生不少诡异之事,从靖王府抬出去的尸体一个接着一个,饶是与李承煜近为堂兄弟的隨王也不得不过问,然而盘查之下却牵扯出另一桩秘闻。

    “要说这兵部侍郎杜大人,早年也是少年得意的翩翩公子,如话本所编排的那般,才子配佳人的故事自然少不了,咱们今天要说的正是那段皇家秘闻,杜大人与长公主的那段风流韵事。”端坐于堂上的说书先生喝了口茶,吧唧吧唧嘴继续挥手起势,“早年杜大人尚任员外郎时便曾有过与之对立者接连惨死之事,只不过当时谁都想不到区区从五品员外郎会有这般通天的本事,殊不知他背后却是靠着长公主殿下的。这二人于先帝秋闱相识,后又私定终身,即便相互婚配也不曾断了联系,如此看来,杜大人那莫名亡故的发妻和从天而降的女儿都很值得推敲……”

    “哦?先生莫不是说那靖王妃是长公主之女?”

    坐于窗边的少女挑眉,明艳的一张脸甚是惹人注目,不过更着人注意的是那细腕上挂着的暗灰手镯,瞧着神秘而诡异。

    说书先生一顿,但笑不语。

    少女押了口茶,淡笑道:“若是如此,王妃意外惨死,长公主怎会毫无动静?”

    “若非如此,靖王何苦因着王妃害死花魁,转而对付长公主,将这段尘封已久的奸情捅出?”

    说书先生不疾不徐地问。

    少女一愣,讷讷道:“先生凭何笃定靖王是在为花魁报仇,闻听靖王与发妻感情甚笃,王妃去时以后五个月的身孕。”

    说书先生瞧了少女一眼,语气不屑,“小姑娘尚还年轻,瞧不出男女情爱之关窍。我只提醒你一事,靖王府二公子早年便失了心腹,新任靖王承袭王位后他也一直安守本分,甚至努力扮演一个纨绔荒唐的角色,但即便是这样他仍旧暴毙府中,所为何事?”

    少女还欲开口,周围看客终于不耐烦。

    “都是来听故事的,小姑娘如此多问题,怕不是来砸场子的?”

    “就是,瞧着这茶楼似是你家开的,你何不重金包场,请先生为你一人解惑?”

    众人埋怨几句,说书先生好脾气地摆摆手,继续讲着那段离奇的皇家秘闻。

    少女亦不再追问,用那支带着诡异手镯的胳膊托腮发呆,也不知是因被众人为难而觉羞愤,还是在琢磨着些无解的悬案。

    眼看着日头西斜,说书先生已换了其他故事来讲,众人听得哄堂大笑,满座喜庆。

    那古怪少女仍旧坐于窗边,也不知是听到了什么,蓦然瞪大眼睛,而后悄悄自后门溜了出去。

    -

    酉时末,隨国皇陵。

    云韶借着鬼的形态优势,七拐八绕许久总算是避开一众侍卫,悄悄溜进地宫。

    本朝男丁兴旺,亲王之家皆得子却不得女,是以本朝多得是世子公子,唯独没有郡主。

    但云韶却在一新制的墓室中,发现了郡主大葬之仪。

    云韶走进去,厚重的棺盖被推开,露出一张已经腐烂变形的脸,衣着打扮却仍是华贵之姿。

    靖王正妃杜毓敏便躺在此处,不过却不是以皇家儿媳的身份,而是以长公主之女的名义。

    云韶忽然觉得有些奇怪,瞧李承煜那般悔恨的神情必不是装出来的,若不是他害死竹颜,那凶手最有可能的便是杜毓敏。

    可杜毓敏本就算是半个皇家人,何苦非要去争这靖王妃的头衔,甚至不惜手染鲜血。

    可疑,甚是可疑。

    云韶将棺盖推开一条长长的缝隙,伸手握住杜毓敏的手,谜底就此解开。

    尚德三年,杜毓敏年方十七,出落得标致可人,琴棋书画更是无一不通,上门求娶者几乎要把门槛踏破。

    杜毓敏自小被教养着长大,难免恃才傲物,求亲者众多,却无一人可堪入眼。杜大人只得这一爱女,自然由着她的性子,嫁女之事并未心急,心中盘算着便是将女儿养在府中一世也是好的。

    不过月老的红线虽是千丝万缕,却在这一年的初春准确无误地绑在了杜毓敏的身上。

    那是一个极好的晴天,杜毓敏求着爹得许久方才得了出郊游玩的准许,当即收拾行装出发。因着好不容易出了趟城,杜毓敏兴致高涨,不顾下人劝阻生生拖到日头西斜方才准备回府。

    这安定太平许久的隨王都,这一日也不知是发生了何事,竟凭空出现一伙贼人,直奔着杜府的车驾而来。

    自小娇养着的千金小姐哪里遇到过这般境况,当即慌了神,梨花带雨的模样更是引得一众贼寇兴致高涨。

    少女哭声凄厉,惊起一片林中鸟。

    正逢此时,有一公子从天而降,以一敌百,三下五除二便将贼人打得抱头鼠窜。

    后听他介绍,杜毓敏方才得知,这人原来是靖王府二公子。

    夕阳如火,翩翩公子沐光而立,笑容清雅翩然,“在下对姑娘一见倾心,他日都可登世子之位,定将亲至杜府提亲。”

    杜毓敏抿唇浅笑,未置可否,待回府时便向父亲表明心迹,自己此生非靖王世子不嫁。

    可后来,夺位之争愈演愈烈,终是以二公子败落,三公子意外承爵而结局。

    自此,二公子一蹶不振,每每与杜毓敏相见都是一副愁态,杜毓敏自是心疼情郎境况,在二公子的怂恿下向父亲建议,秘密派兵绞杀三公子,如此爵位便会回归到二公子头上。

    然而一向爱女如命的杜大人此次却没有顺着女儿心意,而是为她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原来,那日郊外的英雄救美、神兵天降,皆是二公子一手策划,他派人妄图羞辱杜府嫡女,再亲手将人驱赶,救她于水火。

    一切不过是为了引杜毓敏为他动心,说服手握兵权的杜大人站在他这一边。

    竟然都是利用。

    杜毓敏捧着暗探送来的一纸密报,哭哭笑笑一夜,终是下了狠心做出决定。

    尚德四年,靖王世子李承煜大婚,世子妃正是杜府嫡女。

    杜毓敏的初衷本是为了同二公子怄气,却不想大婚当日,隔着那一抹绯红的面纱,杜毓敏一眼便瞧见了那个即将成为自己夫君的男人。

    他正站在众人之间,含笑举杯照顾着每个前来观礼的客人,气度从容优雅,面容疏离含笑,仿若画中谪仙,却又比那不可攀的仙人多了些许烟火气。

    杜毓敏的心脏在那一刻跳得极快,所为芳心暗许大概便是这般。

    可令她没想到的是,这样一个无论是门第样貌皆于她格外相配的人竟然对她丝毫不感兴趣,甚至在大婚之夜撇下她一人离去。

    杜毓敏自小便是天之骄子,只觉得李承煜或许是个腼腆的正人君子,不愿与陌生女子这般同房,二人总要相互了解后方才可行亲密之举。

    这般想着,杜毓敏倒对这为世子更加倾心。

    然而,李承煜的反常日益渐多,杜毓敏终于发觉自己似乎想错了,经人打听之后方才得知,出尘之人竟是有心上人的。

    甚至,对方还是个甚为不堪的青楼女子,名竹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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