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贵妃躺在床上，见皇帝进来也未下拜，只是勉力支撑自己侧卧起身，问了声安。

    皇帝盯着她，静默良久，方淡声道，“既然身体不安，便该好好吃药，倒也不必这样使性子。”

    贵妃微微瞥他一眼，眉梢眼角尽是嘲讽，道，“多谢皇上关心，臣妾的病，是难好了。”

    帝王家自小便修权术心性，讲究得是一个喜怒不形于色，但面对着自小一起长大的贵妃，皇帝往往还是要露几分情绪。

    尹家家大业大，对这个嫡长女倾尽心血，悉心培养，两个喜怒不露走同一条道上来的人再对彼此用那一套，纵是高高在上的天子，也难免觉得荒谬。

    此时他哼了一声，道，“许太医说你是心思郁结，怎么，在这个宫里，是谁叫你心思郁结？怕不是违心的事做多了罢？”

    尹贵妃冷冷道：“臣妾对皇上，从没做过一件违心的事。”

    皇帝道：“你这般糟践自己的身子，闹得前朝后宫流言四起。我前儿过来皇祖母还说，要我顾着我们青梅竹马的情分，真该带老太太来看看你现今是一副什么样子。”

    此时高甜已悄悄摸摸地溜到门外，自刚刚皇帝进了贵妃屋子，满庭院跪着的人就呼啦一下如飞鸟兽散，她到底在她那个冷清的小屋坐不住，心道或者能从皇帝跟贵妃的谈话里探得一点有用信息。

    只听贵妃喃喃地道，“青梅竹马的情分。”顿了一会又道，“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如今青梅枯萎，竹马再留着又有何用？”

    皇帝大怒，高喊，“来人。”

    身边的太监嗖一下就蹿进去，看也没看高甜一眼。高甜扒着门框，一时间心慌不已，生怕第一天来到这个地儿，就见证一场血溅三尺的狗血戏码。偏那太监将皇帝和贵妃的影子档得严严实实，看不到一丝他们的表情。

    良久不闻声动，冬日昼短夜长，高甜扒着门框，见屋内太监的影子从开始一个小小的圆圈，慢慢变作长长一道，越来越稀薄。夕阳落下，天色灰暗下来，她身上一阵阵的发冷。

    皇帝挥挥手，那太监躬身退下，只听皇帝冷冷道：“你我一道长大，倒也不必说这样绝情的话。”

    “尹家与皇上一道长大的人不止臣妾，还请皇上高抬贵手罢。”

    “好好休息，朕明日再来看你。”

    皇帝说完这话便匆忙离去，离开时撞见扒着门框的高甜，狠狠瞪了一眼。

    高甜溜进贵妃房屋，见她已躺倒在床上，似乎是呼吸不畅，干裂的嘴唇一张一合。高甜忙斟了一杯水递过去，“你喝点水润润。”

    尹贵妃摇摇头，一颗眼泪从她眼眶落下，濡湿了耳边的碎发。

    “快出宫去。”良久，尹贵妃才吐出这一句。

    “我，我不要。”

    说是不要，实则因为第一日到陌生世界，实在不知往何处去。

    贵妃道：“出宫后告诉尚书大人，从今后再也不必叫你入宫探听口风，这深宫亦不是良地，纵是搭上你的大好年华，也难违圣意。有我的前车之鉴，大家各自安命去吧。”

    高甜琢磨着这话的意思，什么叫搭上她的大好年华？她在现代世界中看过不少古装戏，稍一琢磨，一丝红晕慢慢浮上脸颊，听贵妃这意思，是高家人要把自己送进宫当皇上的小老婆了？

    “姐……姐，我一个女孩儿家尚书大人怎么能听我的呢？再说便是尚书大人要我来宫中看你，我回去了会被责罚。”

    高甜好不容易憋出了“姐姐”这个称呼，正小心地观察着尹贵妃的反应，忽然见贵妃脸上浮现出一丝温柔和迷惘的神色，想是这句试探的话勾起了贵妃许多回忆。她轻声道：“尚书大人最是疼爱你，你虽非嫡出，但他从小将你视作掌上明珠，汴京谁人不晓，他又怎会责罚于你？”

    夕阳柔和的光打在贵妃脸上，如回光返照一般，显出一种动人的神采，她道，“咱们的命数也各自不同，我从小被教育终究都是要进宫里来，你虽也在高门大府长大，却从来不被拘着性子，小时候汴京的闺门秀女谁不羡慕你？”

    高甜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只愣在当地，见贵妃忆及动情处，伸出细长苍白的手，忙握住了，听她又道，“妹妹，还记得小时候我们说过的话么？”

    “啊？”高甜傻了，这就算她是真主，小时候真的跟贵妃一起长大，那说过的话也多了去了吧，谁能猜到是哪一句。

    贵妃道，“我从小便深厌侯门大院的一切，只愿‘避秦’，妹妹你从小不拘性子，你说‘何处以避秦’，如今看来倒是一语成箴，天子脚下，世上原没有避秦之地。只是从前尚书大人不肯将你送进这吃人的地方，这会儿怎么又想不通了？”

    高甜听她说的恳切，心下不由感动，低低应和一声道，“姐姐，你也不必过于伤感，皇上不是说明日再来看你，对你分明还是关心，你就利用这段时间养好身体……”

    贵妃道：“他来，分明是来看我何时咽气，只等我一死了，便好整治尹家。”

    尹贵妃是尹家的嫡长女，一路按着国母的路数教养的，便是不在高位，说出这样的话都是大失身份，何况处于如今的位份。高甜茫然地看向她，暗自揣测，真不知尹家是做了什么样得罪天子的事。

    尹贵妃又道，“事已至此，徒劳挣扎也是无用。如今尹家家业甚大，便是悉数交出也不能打消天子疑心，阿岚你说多可笑，难道尚书大人以为将你送进宫来，靠着一个女人就能保住高家门楣吗？”

    高甜估摸着这声“阿岚”是叫自己，便又应了一声，试探地道，“姐姐你总忧心这些事情，很难大好了。”

    贵妃笑了笑，眼泪却自眼眶滚滚而落。她面貌极妍雅，因着生病更显轻减，此时豆大的泪珠一颗颗如珍珠串儿一般掉落，给高甜造成了极大的心里震撼，不由愣在当场。

    贵妃道，“也不知怎的，人一长大啊，就想着伤害自己。阿岚，这一回你出宫去了，便再也不要进宫看我了。我们尹家大势已去，皇上左不过等我这三五天咽了气，便要放手整治尹家，这当儿便是将你送了进宫，连册封大典也赶不上，你回去后跟主母说清楚利害关系，叫尚书大人三思。依我看，拔除我们尹家的根基后，皇上纵要拿高家开刀，也终究要考虑朝堂根基，徐徐图之。这般朝野震动的大事，皇上要看的无非是高家的态度，你兄长手握兵权，才是不能让他放心的地方，于你我，不过是后宫妇人而已，又能被高看几分？”

    高甜听的迷迷糊糊，依稀感觉到贵妃的意思是要她劝服自己的父兄，交出兵权，又听贵妃道，“若是尚书大人平安过了这一劫，还请对尹家后人伸伸手，帮扶一把。”

    高甜想，这就很矛盾了，又要高家跟尹家划清界限，在皇帝面前表好态度，还要暗中扶持扶持尹家……但她看贵妃的情状，也不想过分质疑，轻轻嗯了一声。

    贵妃仿佛松了一口气，长叹一声道，“阿岚，我真羡慕你……”

    “我？”

    高甜看着她极好的容颜，屋内的陈设摆式，不由想如她这般容颜和富贵之人会羡慕自己什么，难不成是羡慕自己康健的身体。

    又听贵妃笑道，“你长不大……”不等高甜回答，她又道，“阿岚，以你父兄的智计，此番定能化险为夷，你走吧，出了这个吃人的地方，再也不要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