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放学很早，这所学校里不少学生都要爬山或是渡河而来，一般上完两节课，下午三点钟就放学了。姐弟俩渡了河，天色已暗了下来，两人一前一后走着。

    高甜走在前面，她的步伐不紧不慢，似乎在内心默默消化着一天的学习和生活。马达今天显得格外安静，与早上因为一碗粥吵架时的气焰截然不同。他低着头，双手插在校服的口袋里，缓缓地跟在姐姐的身后。偶尔抬头看看姐姐的背影，似乎在寻找一种安全感。

    两人沿着熟悉的路默默前进，夕阳西下，路边的树木随着微风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响声，马达突然开口了，“姐。”

    “嗯？”高甜顿住脚步。

    马达似乎怔了一下，摇了摇头。高甜等他脚步追上，两人并肩而行，在他肩上拍了拍。

    虽然一路无言，但高甜感到马达的内心似乎在一点一点软化，跟早晨对待她的态度大不一样了。她笑了笑，有种任务进行很顺利的欣慰感，眼看就要到家了，马达窜到了她前面。

    一进门，就感受到了家中不同寻常的气氛。他们惊讶地发现，平日里总是忙于家务，对姐姐相对严厉的妈妈，今天看起来心情格外好，见高甜进来，还意外地跟她打了声招呼，“儿子回来啦，赶紧洗手准备吃饭，女儿啊你也回来啦！”语气中显出难得的温柔。

    高甜望向餐桌，桌上摆放着一盘热气腾腾的红烧肉，虽然只有三小块，但肉被炖得油光锃亮，散发出令人垂涎的香气，这可是那个时代的“硬菜”。她欣喜中带着一丝迷惘，这任务是不是有点进行得太过顺利了？早上这母子两个对她还是大呼小叫的，这晚上她都能上桌吃肉了？看来早上掀桌很有奇效，她不禁微笑。

    再看红烧肉旁边是两盘清炒时蔬，一盘像是菜园里摘来的豌豆尖，还有一盘油亮的青菜心，绿油油一片，看着让人感觉春意盎然。再旁边还摆了一小盘腌制的萝卜干，看着就口味清爽下饭的样子。不得不说，这是一顿蛮丰盛的晚餐了。

    高甜微笑着去洗手，待她坐回餐桌边，发现了一个男人。

    她还疑惑着，马达已脆生生地叫了一声，“爸爸！”

    嗯？

    妈妈已经在催促了，她看着高甜笑道，“快叫人啊，你爸难得回来。”

    这是高甜第一次见到陌生的“爸爸”，她白天早已跟系统摸清家里的架构，双职工家庭，母亲在厂里做文职，算是闲职，也承担着照顾家庭的重任，父亲是业务员，常要天南海北地跑着去推销设备，一个月里至少有二十来天不在本市。

    这乍一见到，就要她像马达一样亲亲热热地叫爸爸，也是尴尬。她微笑了一下。

    妈妈见高甜没有动作，不由得又是一阵唠叨，“叫人呐！这么简单的事情都不愿意做吗？你看看你张姨家的孩子李数家的小二子都多大方，你怎么就这么……”妈妈的声音逐渐提高，听得高甜烦躁。

    “行了，吃饭吧。”爸爸出声打断了妈妈的唠叨。

    这简单的几个字，让空气中的紧张气氛瞬间减轻了许多。妈妈看着爸爸，脸上的表情从抱怨转为了柔和。这个举动也让高甜有了一丝好感，她也抬眼看了看爸爸，冲他笑了笑。

    “那行，都吃饭吃饭。”妈妈附和道。

    随着爸爸第一筷子先夹了一块青菜心，妈妈的筷子也下去了，她立马将筷子伸向红烧肉，先是给爸爸夹了一块，第二块毫无疑问地给了马达，马达眼睛都亮了。

    高甜看着盘中仅剩的那一块红烧肉，眼神中带着一丝戏谑，好家伙，她还以为今天这女人转性了，被她早上那么一闹震住了呢，原来这三块红烧肉啊，还真是分配得正正好好，没她的份啊。

    妈妈发现女儿的目光，心里明白女儿的心思。她有些尴尬地笑了笑，用筷子夹起最后一块红烧肉，看了看女儿，又看了看盘子，然后轻轻一夹，肉被夹成了更小的两半，“马达年纪小，要营养。”这么说着已经把其中的一半放到了马达碗里。

    剩下的一半被她夹到了父亲碗里，“你出门在外不容易，多吃！”

    高甜笑了笑，真是绝了，这女人重男轻女到连自己都亏待。只见这时妈妈嗦着筷子上沾的红烧肉汁，说，“都吃吧都吃吧。”说着又端起空空的红烧肉盘子，要把盘子里剩下的那点肉汁倒给高甜，“肉汤泡饭，好吃的很，女儿。”

    高甜默默把米饭碗往后拿了点。

    妈妈的手停在半空中有点尴尬，自言自语地道，“怎么嫌肉汤腻味吗？那我来吃。”顺势把肉汁倒进了自己碗里。

    爸爸瞥了母女俩一眼，看着高甜默默夹起青菜心，他夹起自己碗里的那块红烧肉，放进了女儿的碗里，还剩下那半块夹给了妈妈。

    高甜有些诧异，没想到在这样重男轻女的家庭，爸爸会这么分配红烧肉。她不由再次抬头打量爸爸，这回低声说了一句谢谢爸。

    妈妈叹了一口气又把那半块肉夹回爸爸碗里，抱怨道，“你也太宠这丫头，你这一天天在外跑，辛苦得很，不吃点肉补补怎么行啊。”

    “行了，吃吧。”爸爸又是言简意赅的一句话。

    高甜心中一股暖流流过，夹起红烧肉咬了一口，首先迎接味蕾的是那层轻微焦脆的外表皮，它带有一丝微妙的甜味和焦香，与肉的咸香交织在一起。她心想在自己的世界吃顿红烧肉是多么家常便饭的一件事，自己也没想到到这个世界要细细品味了，心里正觉得好笑，没想到马达把碗里的半块肉也夹给了她，“姐，你多吃点。”

    “嘿，你这孩子，嘿……今天太阳打西边出了。”妈妈的惊呼又响起来，好在这次没有喋喋不休。

    有了爸爸在饭桌上坐镇，这顿晚饭全然不像早上那顿饭鸡飞狗跳的，一家四口吃饭倒是蛮沉默的，早上猴子一样的马达这时也沉默吃饭，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

    不一会儿，爸爸把吃空了的米饭碗一推，擦了擦嘴道，“有件事还是要说一下。”

    妈妈利落地又捧起爸爸的饭碗，“当家的你不忙说，我给你再添半碗饭，吃这点子哪够饱？”

    爸爸摇摇头，“放心吧，先说事。”

    “行吧。”

    “这次回来，我打算跟单位提辞职了。”

    妈妈放下了饭碗，很惊讶，“这……当家的，这为什么呀？这不干的好好的！”

    “我要下海！”

    “下海？”妈妈惊讶地瞪大双眼，“这……这……当家的，咱们这个厂长，当初可不好进，二叔费了不少力气把我弄进来，要早知道你要下海，当初也不用去求二叔了呀。老马呀，你是不是这阵子干累了呀？要不你去跟厂长说说，调回来在车间干吧，钱是比当业务员少点，但也不至于这么累。你这常常不在家的，我一个女人家看孩子也有点力不从心，你就调回来在家里，孩子们天天绕着你，咱们两个稳定的工资拿着，不比什么没由头的下海强啊？”

    爸爸摇了摇头，“这种日子也没什么意思，刘海你记得吧？他不是去了深圳吗？现在已经开了自己的小工厂，听说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的，给家人带来好生活才是好日子啊老高。”

    高甜敏锐地捕捉到弟弟是随着爸爸冠姓的，而自己是随着妈妈冠姓的。但她只是低下头扒拉着碗里的米饭。

    妈妈的手微微颤抖，夹在筷子间的青菜落回了盘中。“老马，咱不能只看贼吃肉不看贼挨打呀！刘海可能是过的不错，但你也知道，李刚他们‘下海’，现在连房子都卖了，听说还欠着一屁股债。”

    “我听说了，但不试试怎么知道是成功还是失败？外面的世界变化太快了，你看我们的厂子，不死不活的，谁知道以后怎么样呢。”

    “哎，”妈妈叹了口气，“这，老马，咱家里两个孩子，你下海了，这两个孩子的学费生活费都不是小数目啊，前期我撑着不是不行，但是万一，万一……厂子现在是不好，但凭它好不好的，也没短了我们两个的，上个月厂长不是还说今年给你升主任嘛，咱还得靠着厂子养家呢。”

    “你放心，我想过了，我会小心地去做。我不是盲目跟风，我有计划，有想法。而且，我永远不会让你和孩子受苦。我会开始时先去考察考察，不会冒险的。”

    高甜看到妈妈的眼里有了泪光，她一抹眼，“罢了，老马，你们男人家的事我多说也不好，你铁了心的要下海，那就去吧。但家里两个孩子怕供不起了，我看还是让女儿先辍学吧，我们省点钱。”

    高甜：……

    爸爸摆手道，“女儿的教育不能耽误。我下海也是想给你们娘仨带来好生活的，不是叫闺女辍学回家干活的，这样不本末倒置了么？”

    “老马啊，我知道你舍不得，只是靠我一个的工资，养活家里三张嘴不够啊。你下海了，咱存的那点钱，也只能保你下海一个人的生活做做生意，我就是勒紧裤腰带，家里两个孩子两张嘴我的工资也是捉襟见肘，没办法啊。”

    “行，我没意见。”这回高甜强在爸爸前面喊出声。反正她也是21世纪的人，在这个年代上不上高中有什么所谓？她还不想拖着二十七八岁的思维去跟一群十几岁的高中小孩混在一起呢。

    “少胡闹！”爸爸又出声了，“你们的生活费和学费我会再想办法。”

    一锤定音，一屋子都沉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