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辱

    三天的时间,算长么?

    将鲜血淋漓的手从那传讯狱卒的胸膛中抽出,少年看着狱卒倒下时惊恐仇恨的面庞,讥讽地勾了勾染血的柔软唇角。

    对于他五百年的寿命而言,不过弹指一瞬。

    但三天的时间,算短么?

    一身红衣的敖炽抬首看向万渊狱的天空。

    蓬莱仙宫很大,万渊狱设在在仙宫的最低处。

    虽为密闭的牢狱,它却有天空,只因当中自成一方天地。须弥芥子,一花一世界,一草一天国。

    它是仙宫的私狱,也是修真界最恐怖的牢狱之一。这牢狱是个活物,是名为万渊的上古神兽用腹腔构筑而成。

    它将犯人吞入腹中,犯人便如坠无尽深渊,在幻境中反复经历此生最痛苦的回忆。

    万渊只听从于蓬莱仙宫的主人,身负天地法则之力。

    敖炽就算把看守他的宫人、狱卒都杀了,也无法脱离监牢。

    短短三日内,敖炽便历经了五百遍扒皮抽筋之痛。

    一年前被钉于天柱上的时光,便是他这一生最痛苦的记忆。

    昔日悉心教导他的、严厉但慈爱的天帝渊,他的养母,看向他的目光不再含一丝情义,只余冰冷。

    她降下天罚,剥夺他的神力,曾经天地间最漂亮华美的赤龙被剥下一身红金鳞片,化为可怖丑陋的血龙。

    血龙那凹凸不平的肌肤上,留下了一个个魔眼般的血窟窿,令人作呕。

    曾经与他并肩作战的天兵天将,他的同袍,他的师父、友人、追随者,将神兵利器投掷于他的身上,斩断龙身上那蔓延千里的筋脉,倒是费了他们好大一番力气。

    于是他筋脉尽断,碎裂的龙筋又被众龙、他的亲族生生抽出,制作为天鼓上的长娟。

    龙鳞为鼓皮,龙骨为鼓槌,龙筋为鼓娟,是为天门大鼓。

    从今往后,谁要通过敖炽曾经镇守五百年的天门,拜见天帝渊,便要擂响那以罪龙之身制成的鼓。

    多么惨烈的警戒。

    受罚完毕,他被判到蓬莱仙山永世为奴,成为不谙世事的少宫主的玩物,受尽那羸弱少女的折辱。

    此时又不得不在牢狱中反复品尝他的毕生之痛。

    可敖炽又做了什么呢?

    他们说,他勾结魔界。

    他却只为天界征战了五百年。

    他们说,他偷走了红莲圣玉。

    他却只为找寻那真正的小偷。

    而红莲圣玉,原本就是他给三界的馈赠,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哈、哈哈哈……”杀掉万渊狱中最后一个狱卒后,敖炽微微弯下腰,以布满污秽的修长手指捂着脸大笑起来。

    他的笑声疯狂、扭曲、时高时低,偶尔夹杂着不知是惨叫还是呜咽的变调低吼。

    又来了……那段记忆,又来了。

    敖炽的笑声戛然而止,他直起身子,满面阴沉,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喜怒无常,状若癫狂的少年浑身陡然冒出无数黑雾,将他举世无双的面庞隐没于晦色中。

    在这一瞬,他不再为仙,而是彻底堕为了世间最大的魔。

    魔龙降世,尽灭上人。

    无尽的绝望如同漆黑的墨一般将他原本纯白的神魂吞没浸染,让他对这世间失去了所有希冀与期盼。

    那一刻,他的仙命便死了。

    正是因为炽烈地爱过这世间,当被所有所爱之人背叛之时,绝望才格外酷烈。

    既然无药可救,不如毁掉吧。

    敖炽缓缓露出了近乎天真的微笑。

    这从根子上就坏掉了的三界,不如消弭于尘埃中。

    包括他自己。

    一个又一个恶劣的计划在他脑海中成型,他饶有兴趣地思索着,要从谁开始报复起。

    淬着毒般的目光掠过地上堆叠的尸体,敖炽恍然大悟。

    他怎么忘了。

    应当是刚刚堕魔,陡然掌控了被他一直压抑的无上力量,令他太过兴奋以致于混乱。

    他明明一开始就想好了,从姬雪开始报复起。

    那个众星捧月的少女从来都看不起他,将他视为脚边摇尾乞怜的狗。

    他便要那少女折下傲骨,反过来认他为主人,在她心上种下魔蛊,要她对他言听计从,当他的傀儡,被他生生折辱至死。

    天马踩着祥云,拉着马车从姬雪的寝殿往万渊狱去。

    马车中,姬雪撩开窗帘,朝外望去,只见云雾缭绕的仙山落满了皑皑白雪,雪中亭台楼阁翩若飞鸟,巍若山河,雕栏画栋,繁复玄妙。

    ……原来,这就是仙境的真正模样。

    姬雪一眨不眨地注视着眼前的美景,目光空灵。

    随着天马向下驰骋,一颗巨大的头颅映入姬雪的眼中。

    看着它身上绘着的金色法纹,姬雪不难猜到,那便是以身为牢的神兽,万渊。

    它足足有五百米高,状如乌龟,肌肤如褐色树皮,甲壳如玄武岩般严实,浑身透着古奥庄严的气息。

    随着马车靠近,万渊的巨大眼瞳缓缓睁开,黄金兽瞳中的瞳仁凝成一条细线,注视着姬雪。

    辨认出姬雪的气息后,万渊便缓缓张开了巨口。

    它口中,是一扇绘着万鬼的玄黑铁门。

    “少宫主,万渊狱内已沦为那罪人敖炽的屠杀场……”青栀为难道,“而万渊只会保护您和宫主,其他人此时再进去,只怕是有去无回。”

    “宫主下界多时,不知为何联络不上。蓬莱不可再无您坐镇,此间凶险,卑职认为,您也不该进去,只与万渊了解狱内状况便可。”

    “嗯。”姬雪伸手摸了摸悬在腰间的长剑,她虽惯用枪,但也学习过诸多冷兵器的用法,曾经,杀人和自保都不成问题。

    但这是个她所不熟悉的世界,对手也不再是没有灵力的普通人,姬雪不会在这种状况下冒险。

    “你们在这里等我。”

    “是。”

    马车停在玄黑铁门前,姬雪走下马车,一脸淡定地将手按在门上。

    这是青栀刚刚告诉她的,和万渊沟通的办法。

    然而,就在她的手指刚刚触碰到铁门时,门就自动打开了。

    青栀脸色大变。

    “少宫主!”她急急掠上前,伸出手去。

    却只来得及抓住姬雪的衣角。

    怎么回事?

    看着吸入姬雪后就轰然紧闭的玄黑铁门,青栀脸色惨白。

    万渊为何失控了?

    刚刚姬雪做的,绝不是要万渊开门的动作!

    被巨大无比的拉力拽入门中后,姬雪摔倒在森冷的地砖上。

    迅速调整好呼吸,姬雪冷静抬头,立刻观察四处。

    怎么回事,难道她的操作失误了,让万渊误以为她要进来?

    前方是一条长长的甬道,以青石铺就,甬道两侧点满了噼啪作响的火把。

    万渊既是活物也是楼宇,它的身躯木石血肉一体,能供人活动行走。

    昏暗的光线笼罩了踏入甬道的姬雪,玄黑铁门早已在她身后关闭,姬雪从地上爬起,随着她几步向前,越来越重的血腥味将她淹没。

    一股温暖的力量笼罩了姬雪,虽然不清楚原理,但姬雪莫名懂得了,这是万渊在保护她。

    她和这神兽,有一瞬间的心意相通。

    “万渊?是你主动把我拉进来的?为什么?”姬雪在心中问道。

    却没有回应。

    姬雪转过身,想要再度开启铁门。可三个时辰后,姬雪还是没有找到出去的办法。

    更不妙的是,姬雪感受到自己体内的灵力正在疾速流失。

    而万渊也再没给过她联结。

    继续留在这里便是坐以待毙,姬雪只好继续向前走去,望不见尽头的深处或许有转机。

    不知走了多久,一点昏黄的光亮从前方透过来。

    姬雪浑身戒备到极点,向前看去。

    少女还未走完的通道尽头,再转一个弯便到的大殿中,少年立于尸山血海之上,沉沉喘息,似是刚刚经历完一遍惨烈的酷刑。

    他伤痕累累的脚腕上扣着沉重的铁环,粗黑的铁链一直延伸到看不清尽头的空间深处。

    正是被关押在万渊狱内的敖炽。

    几十具尸体躺在敖炽脚边,他们是奉姬雪的命令来审讯敖炽的宫人和看守敖炽的狱卒。

    也是奉姬雪之命不断以残忍手段折磨敖炽的帮凶。

    烛火摇曳之下,少年抬起脸。

    那是一张足以惊艳天下,使人见之不忘的面庞,极具攻击性的美貌能如利刃般刺痛所有人的神经。

    鲜血染红了他白色的裤脚,与他原本就赤红如火的外衣融为一体。

    他苍白的面上,那赤金色的眼眸盛着毒蛇般的冰冷虐杀欲,嗜血的目光望向大殿前方敞开的门扉。

    他在等。

    等姬雪来,便将魔蛊种入她心中,让她在一月后爆体而亡。

    顷刻覆灭蓬莱仙宫,对此时的敖炽而言已不是难事。

    他等在这里,只是想引姬雪来,将她慢慢折磨到死,利用魔蛊的特性,使姬雪在一月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轻易死去,算什么惩罚?

    那是敖炽的敌人哀求不来的奖赏。

    轻轻的脚步如他所料般声近了,敖炽的嘴角勾起一点讥讽的笑意。

    素白的鞋子踩进了一地血污之中,那张令敖炽恨之入骨的面庞映入他的眼帘。

    即使看到了一地血腥狼藉,少女的目光仍旧如同高山之雪般,不染一点尘埃。

    敖炽最恨她这般高高在上,不将所有人放在眼里的样子。

    好似他的尊严与骄傲,在她的心中连根羽毛的分量都比不上。

    不过,他不会让这种眼神维持更久了。

    在寂静之中,敖炽缓缓跪了下来。

    姬雪对他说过,见了她就要跪下。

    犯了错就要等待惩罚。

    敖炽等着姬雪惩罚她、虐打他。

    这是每一次敖炽惹姬雪不快后,她一定会做的事。

    只要她催动万渊狱的法阵,让这里的灵力流动起来,敖炽就能用魔气逆转法阵,让姬雪被瞬间反噬。

    在姬雪意识模糊之时,他便可以趁机在她心头种入难以察觉的魔蛊。

    做完这件事后,一月内,姬雪必死无疑。

    鲜血从敖炽的指尖落下,与地面的血水碰撞出滴答声响,两人的呼吸在空荡的大厅中清晰可闻,空气紧绷得如同拉起了生命的倒计时。

    许久过后,脚步声终于再度响起,姬雪一步步走近了敖炽。

    当低垂的视野中出现那双染血的白靴后,敖炽修长的手指微微弓起,手背爆出青筋,准备催动魔气运转法阵。

    忽然,一片纯白的布料凑近了他的面庞,往他的鼻尖送来新雪清冽的气息,他的视野也被如雪的白色笼罩。

    与气息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一只温暖的手穿过了敖炽的腋下,另一只手托住了他的臀部,如同抱小孩般将他猛地抱了起来。

    敖炽:?

    骤然间身体悬空,敖炽本该立即反击,可眼下状况实在诡异,他竟一时僵住动弹不得。

    在他愣怔的表情中,姬雪毫无起伏的平淡声音传来:“哪里来的笨小猫?被尸体吓呆了?”

    敖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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