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天宇沉默片刻，抬起双手，以掌握拳，礼仪十足地说道：“谢谢你，是因为那晚多亏你出手仗义相助，才救了我……当然，我现在救了你，我们……也算是互不相欠了！”
阿灵原先还觉得这个男人很洒脱，这时候他居然来讲什么一命救一命、互不相欠之类的话语，她突然觉得这个男人也是一板一眼，木讷计较。
自己都还没说什么，他倒是讲究得很清楚，活脱脱是“假正经版”的第二个阿天了。当然，指的是在计较一盈一利时的阿天哥哥，几乎像铁公鸡般吝啬小气。
关天宇说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出这样的话，只是潜意识里，除了某个人之外，他不想再欠任何人的半点人情，这是自己一辈子都最忌惮的。
人情啊……
在一个小姑娘面前说什么互不相欠的话，关天宇脸色微羞，这连他自己也觉得有些可耻，也是可笑。
“咳咳，那个……呃，嗯，对的，还要谢谢你的哥哥，那天从他身上搜到的这包球丸，救了我一命。”
关天宇说着，伸手在腰间摸索，摸出一个深蓝色的绒毛袋子，轻轻放在石桌上，缓缓推给了阿灵。
只见阿灵惊喜地捧起这个绒毛袋子，开心地说：“这里面是‘仙遁球’！”
“呃，对，对……”
关天宇反复说着“对”了半天，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觉得是什么对了，或者对了什么。
幸而阿灵倒是没有觉得什么，她欣喜地解开袋子上的绳子，掏出里面的白色小球，数了一下，还有四颗。
关天宇看着阿灵手上捧着的这个绒毛袋子，他才慢慢地继续说：“昨天晚上，我发现叛军——嗯，是真正的叛军。他们在一夜之间，有组织地占据了这座帝都城，即便我紧赶慢赶，想方设法，总算回到了紫薇门……”
想起昨夜，关天宇不由得心中好一番难受无比，他会永远记住这一夜，如此难熬，毕生难忘。
阿灵仔细听着关天宇说话，她小心地把“仙遁球”装回袋子里，把袋子的绳子仔细地系起来，就这么静静地继续听着。
“回到了紫薇门，回到了兄弟们的身边，回到了……虎爷身边。”关天宇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你知道吗？我这一身武艺可都是虎爷教习出来的，他可以算得上我的师傅。从当初在边军时，就是虎爷带着我。哪怕，他回到帝都时，又用尽方法，坚决把我从边塞调回来。若是没有他，我此时此刻，说不准，不是仍在边塞和野人一族厮杀，或是早已马革裹尸了吧。”
无意间开了话头，关天宇微一抬头，看到阿灵很认真地坐在一旁，安静地倾听着自己说话。
瞧见她认真的模样，这位难得的倾听者，关天宇一时感觉微妙，似乎从未有人这么认真地听着自己说话。
从未有过。
关天宇脑中思绪万千，闪过一个又一个的画面，那些曾经的经历，那些不堪的回忆，那些痛苦的挣扎，那些早被埋葬深处的记忆。
他突然很愿意继续说下去，好像，自己从未有过这样的欲望——略显啰嗦的说话欲望。
可能是想说给这个小姑娘听，也可能是想说给自己听的。
大概，经过昨夜一番骤变后，此时一刻的平静，仿佛堵在心头的许多话语，不吐不快。
仿佛若是把这些话语一股脑倾诉出来，就可以成为为自己疗伤的妙药，就可以抚慰自己内心深处的不安和慌乱吧。
这个小姑娘才与自己谋面不过屈指可数的数面之缘，完全谈不上熟识。
但，也许正是因为彼此的不熟识，自己才敢说出往时的经历吧。
往日，自己在其他人的眼中，一直都是仪表堂堂的少壮将军。
每天，自己也只能那么故作正经地，板着一张严肃的脸容，不苟言笑。
那都只是一张枷锁般的面具啊！
此时这位叫做“阿灵”的姑娘，此刻也是自己最好的听众。
于是，他决定继续平稳地、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家族延续着爵位承袭，但关家，也只是在这王朝帝国中，一个没落小贵族罢了。虽然我是关家的血缘子弟，但从来都是被家族嫡系的长辈子弟轻蔑，从未被视为同族同胞。一切就因为我的双亲早故，家境贫困，又是偏房庶出的低微旁系……你知道被别人变着法子欺辱的滋味吗？那些纨绔子弟的骄矜恶习，想来你是没见过，也不会懂的。”
关天宇苦笑，想起彼时，更多的，只是无奈。
“后来，我实在受不了那些高高在上的家伙，对我无时不刻地欺辱，变本加厉的欺辱。为求自保，我才自愿接受家族长辈的调配，成为唯一一个会被安排去苦寒边塞从军的家族子弟。”
“哪个有点背景的贵族，会愿意让自己的家族子弟，去那样没有前途、生死难卜的地方呢？哪个还不都是找着各种关系门路，为自家孩子早早就谋个好官位，富贵尊优地养着。哪像我，说是自愿，不如说是几乎被押着去了边军……”
“十四岁披甲，沙场提刀，生死自顾。那一年，我开始了在西北要塞的荒凉之地，面朝黄土荒野，背对烈日厉风，巡守烽火筑台，过着如同茹毛饮血的日子。”
“刚进入边军，一个从未摸过刀的新兵蛋子，对于那些老边军来说，我就是那些野人族的俎上鱼肉。若当时不是被虎爷——我所在镇司的统领将军——从一场和野人的拼杀战役中，幸运地被他把我救助了，我恐怕早不知道死在哪片荒地了。”
“我永远都记着，虎爷手持双剑挡在我身前的背影……”
“姑娘，你相信有人会傻到，别人用刀砍你，而你会用手去挡吗？”关天宇抬起右手，举到阿灵面前，苦笑着继续说道，“我会。”
阿灵这时才真正看清关天宇右手手背上那道刺眼的伤痕，弧形的伤痕，一时惊吓得她不由得捂住自己的眼睛，不敢再看。
关天宇把右手收回，用左手掌心轻轻抚摸着那道抹灭不去的伤痕，也像在抚摸着那些忘不掉的过去。
“野人很蛮勇，何况那是自己第一次遇战，一个不过十四岁的小兵，被吓得到处乱跑。但也阴差阳错，看到自己的镇司长官很英勇地战斗。那一刻自己真惊呆了，那是一个多勇敢的男人啊！我突然很崇拜这个男人。”
“那时，我看见他身后有一个野人要偷袭，而我居然会不假思索地把自己手中的刀抛向那个野人，吸引野人的注意力。也许那是我一生以来，第一回能够鼓起的最大一次勇气……”
“看到野人躲开了我的刀，我居然会又奋不顾身地往前冲，想着去撞倒那个野人。可是你知道吗？等我冲跑近前了，才发现这个野人竟是如此魁梧强壮！我觉得那简直就是一座山峰般庞大！但我冲得太猛，却已停不下来了，只能硬生生地一头撞在那个野人身上。我没伤到那个野人半分，反而被野人一手抓起，大力地甩了出去。”
“这个野人用像牛一样大、血一般的眼珠子瞪着我，手中举着月牙般的弯刀，一刀就向着我挥砍下来！我的胆量，那时估计已经消耗殆尽了吧，只能下意识抬起手去挡……”
“是虎爷救了我，他若稍微慢了一丁点，我的右手就已经不在了。那个背影，我永远不会忘了的。他是我的英雄！”
“虽然一条疤痕终究在手背上留了下来，但所幸，我的手最终还是保了下来。虎爷和我说，伤疤，是一个男人的荣耀，是勇气的象征。这，便是我人生中的第一场战斗。”
阿灵仿佛看到一个被家人抛弃了的孱弱少年，在举目无亲的荒凉之地，面对生死一线，那般害怕、恐惧、无助……
阿灵忍不住，开始心疼起，眼前的这个男人。
心疼得用自己的目光，注视着这个男人右手手背上的弧形疤痕。
“后来虎爷让我当他的近身亲卫，带着我，传授武艺，教习兵法。”
“在西北御野边军里，我从一个小兵，一步步积累军功，逐步提为兵卫、将卫、校尉……即便身上有了更多的伤痕累累，但自己也终究，像个人一样，站了起来。”
“自己不再那么惟惟诺诺、战战兢兢，那么……胆小如鼠。”
“那个时候，在边塞那样生死难自顾的地方，哪有让自己瞎想的时间。能够一条命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
“我慢慢地，才知道为什么虎爷对我如此照顾有加了。”
“原来，除了那一次战役，另一个原因，是我，活脱脱就像是第二个虎爷的缩影。”
“我们都是一样的命……”
“虎爷十六岁边塞从军，熬了三十一年，才终于从西北边军熬出去了。三十一年啊！你知道吗，这也意味着他在边塞整整历战了三十一年！”
“他，还是幸运的。”
“一次五世皇帝御驾巡视西北。五世皇帝陛下一下就看中当时已是西北御野边军大营指挥使的虎爷，特命下旨将虎爷调任为宪察军金执卫大营指挥使。”
“虽然同样都是王朝的正二品将官，两者的差别可大着呢！那可不是一个地方边军的将官，而是直属皇帝陛下的铁腕亲卫侍军啊！不用再在这苦寒西北边塞熬着，而是可以回到繁华帝都城了！”
“虎爷应命调任了。他临走前，嘱咐我一定要好好活着。我知道，我仍需继续在边军里熬着。但我可没奢求着，自己能和虎爷一样好运气，能够熬个三十一年，然后可以有机会调任金执卫。”
“其实我试想过，假如有机会可以回去帝都城，我会选择回去吗？那时候我想了很久，最终才发觉，原来在我的内心，我是万分不愿意、万分抗拒回到这座帝都城的。”
阿灵忍不住轻声问道：“为什么呢？帝都城不是你的家吗？”
“我的家？”关天宇自嘲地反问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