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的日子近了，江承夜便越发像是只一点就炸的爆竹，听不得半个顾字。尽管今年他家守孝，并不能出席春猎，他还是整日里摩拳擦掌，捉着晏朱明教她骑马：“好好练！将来不许随便掉下来！”
“就算掉下来，也得是我接着你，懂么？”
晏朱明有气无力地答应。在他的魔鬼训练下，她的马术终于有了些许的进步。只是她觉得，她这辈子都不会去骑马了，更别说坠马。
春猎的帖子送到了晏府，晏暾刚刚中了状元，这样的盛会退却不得。顾允怜又是个酷嗜游猎的，自然也会出席。东宫还让人送了帖子给将军府，江承夜毫不客气地退了回去：“殿下难道不知道我们家在守孝么？父兄尸骨未寒，我们哪里来的心思游乐。”
来送信的魏大监：“唉，奴婢也劝过殿下，但殿下心里，也是心疼二位年纪轻轻，枯守空宅，想要二位散散心罢了。”
江承夜心道：二位？恐怕只是想要见我娘子吧？
他说：“多谢殿下一番苦心，但是我家真的没有心情，请大监向殿下告罪。”
魏大监知道自己这个差事不是人该办的，寒暄了两句就走了。
江承夜关上门，把牙磨得吱吱响。晏朱明无语望天。
前世顾胥廷就是喜欢她穿一身孝。他自己不行，唯有在那些小白花似的娇弱女子身上才能找回一点雄风，这也是他一直不喜萧清敏的原因。
如今晏朱明这个“守孝儿媳”的身份只怕是更加戳中了他的变态内心！
她摸着江承夜的脑袋给他顺毛：“放心放心，二房那里的谋划应该也差不多了。接下来太子和萧家估计没空再找我们麻烦。”
江承夜“呜呜”了两声，把脑袋埋进了晏朱明的肩头。
到了春猎那日，晏朱明紧闭门户，谢绝一切访客，只专心在家喝茶。
*
到了中午，幺蛾子还是来了。
“姑娘！”晏暾的贴身小厮冲了进来。
晏朱明见了他，面色一沉：“你不是随着兄长一起去鳞光池了么？”
小厮泪眼朦胧跪在她面前：“小姐，郎君他受了伤。郡主又追着一只白狐入了深林，找不见人。请小姐带些药去看看郎君吧。”
晏朱明蹙眉。晏暾的骑射虽然不精，但也没到随随便便就能受伤的程度。她慌忙问：“伤得如何？”
小厮道：“御医说怕是摔断了腿，得姑娘套了车去接才行。”
小厮是晏家的人，应该不会说谎。她让人去找江承夜，却没找着人。
晏朱明心中把江承夜恶狠狠骂了一顿，踌躇了一下，还是吩咐备了车。
待到了鳞光池，那小厮领着晏朱明走到一处医帐，掀了帘子进去，却发现里头除了几个小医官，并无晏暾。
小厮登时变了脸色：“方才郎君明明就在这里，御医还说不让挪动的！”
晏朱明心中咯噔一下，她按住一个小医官问到：“晏家郎君呢？”
小医官满头大汗：“太子殿下见他伤情严重，这里人多手杂，叫挪去他那儿了。”
太子……果然是他。
听闻是太子吩咐，那小厮倒是松了口气：“太子殿下仁善。”
晏朱明真想一巴掌把他扇醒，顾胥廷仁善？搞不好晏暾的伤情和他脱不了干系！
她对小厮说：“既然如此，想来兄长在殿下那里，已经是无碍了。我守孝期间也不方便见外男，你去告诉兄长一声，我便先回去了。”
说罢，掀起帘子，准备脚底抹油。
“明明！”一声呼唤唤醒了晏朱明尘封已久的记忆。
她转过身去，果真见到顾胥廷长身玉立，站在茸茸青草之上。
他身着窄袖骑服，横背一把长弓，腰间挂着佩剑，显然是准备上场射猎的。
不得不说，顾胥廷有着一副得天独厚的皮囊。
身为太子，他的性子也称得上温和了。
又是一年鳞光池，遇上他是必然。
她扯了扯笑脸，行了一礼。
这么快就赶来了，想必是候了很久。
“太子殿下。”她的声音平和。
顾胥廷抿着浅笑，皮子是顶好的温润少年：“你是来找晏暾的吧？孤领你去。”
晏朱明后退了一步：“兄长在您那儿我很放心。我是守孝的媳妇，就不在这宴乐场逗留了。”
顾胥廷眼底满是疼惜，走上前来看着她：“江将军热孝，竟然也让你嫁入府中！上次见你，瘦了那么多。江承夜那个小子对你不好么？”
好不好又与你何干！
如今不是和他攀扯的好时候，晏朱明拜了拜准备告辞。
顾胥廷一把扯住了她的大袖：“明明，若是他对你不好，你告诉表兄！”
晏朱明出门匆忙，穿了一身常服，外披的大袖衫袖子拖沓。她可不想坠马这种事情再发生一次，干脆穿了件根本没法骑马的衣服。却不料那个大袖子反而给了顾胥廷便利。
她用力扯着大袖，却根本敌不过顾胥廷，她只得说道：“殿下，我是来给兄长送药的。现下兄长无碍，请殿下容我离去！”
顾胥廷却将那袖子扯得更紧：“你难道不见你兄长一面便走？你随我来。”
晏朱明哪里敢？她垂着头，紧紧抓着药盒不动，脑袋里飞速盘算要如何摆脱他。
前世的耳畔厮磨，温情脉脉早就成了飞灰，她只记得他赐死晏家和梁王府的冰冷狠辣。
顾胥廷声音还是一如既往的低沉悦耳，语气带着宠溺：“前年在这儿，你掉下马来，幸好叫我接住。今年你兄长也这么不小心！你们兄妹两个还真是一模一样的毛躁……”
呸，又想着挟恩图报！我当初求你接了么？还不如摔个狗吃屎！
她小心赔笑：“那次的事情多谢太子殿下了。当年我年幼不懂规矩冒犯了殿下，如今殿下对我兄长又如此亲厚，民女感激不尽。兄长受伤需要多休息，民女就不去探望了。”
顾胥廷皱眉：“说的什么见外的话。我小时候安阳姑姑对我和善，我自然要对你们兄妹多加照拂。”
得了，阿娘一旦知道和善出你这么个白眼狼，直接就提剑杀上门了。
可他到底是太子，如今同她明面上没有龃龉。她这样不给面子地纠缠下去，只怕很快就会传出风言风语。
她露出了她惯常的，楚楚可怜的表情——上一世顾胥廷就吃她这一套：“表哥，我一届女流之辈，又是守孝的儿媳，在这里站着，人来人往的，东宫的营帐那里，外男更多，我若是去了，将来叫我怎么做人？我知道表哥心疼我，所以表哥便让我回去吧！兄长那里，有劳表哥费心了。”
顾胥廷的手果然一松，但还是说道：“我给晏暾安排的营帐僻静，你去看望一眼并无碍。到时候我让东宫的人送你们兄妹俩一起回去。”
僻静？正好让你干点什么不被人发现呗！
晏朱明的脸上满是感激：“表哥想得周到。只是我出来太久，家中婆母恐会担心。我还是得走了。”
顾胥廷没想到她如此坚决。印象里晏朱明极其柔弱，如同一块上好的乳酪，随人捏圆搓扁，若非是安阳郡主这个霸蛮的母亲护着，早不知道被哪些豺狼分食了。
如今晏暾受伤，她怎的如此无情，看都不看一眼？
晏朱明的双眸含泪，望向他，手中的绢帕紧紧地搅动着。他忽然想起，江家的主母谈幼筠是已故谈右相之女。谈家出了名的家教森严，莫非是她的婆母用家规苛待她，让她不敢在孝期行差踏错？
上赶着孝期逼嫁已经让人不齿，竟然还这样虐待晏朱明！
眼看着顾胥廷的眸中泛起了波澜，晏朱明心下一惊。这表情她可太熟悉了，每次挑拨完他和萧氏，顾胥廷都会露出这个表情，接下来萧氏就该倒霉了。
如今他这个表情再现，又该是谁倒霉？
难道她方才用谈幼筠作借口，让他迁怒谈幼筠？
她连忙找补，恰好此时，她瞧见远处走来了宫妃的仪仗，定睛一看果然是太子妃的规制。如今她还没有和萧清敏打过照面，此刻也不适合让她看到她的脸，眼看着萧清敏带着人朝着他俩的方向越走越近，她连忙掩面。
带着哭腔，她哀切地说：“婆母待我如亲生女儿，颇为放纵，我更要承了她的情，孝顺体贴。更何况，我听说，太子妃娘娘知礼守节，堪为六宫表率，想必她坐着这个位置，其中辛苦不足为外人道哉。我若此时攀附表哥，由着你纵容我，到时候人家诟病表哥，表哥该如何自处？太子妃娘娘又该如何自处？”
见她哭泣，顾胥廷心疼不已，抬手想去拍她的肩膀安慰，晏朱明哪敢让他得逞，眼见着太子妃逼近，她一个转身，左脚勾着右脚，噗通一声摔倒在地。
顾胥廷的手悬在半空，这样看起来，倒像是他推了她一般。
春日潮湿，草坪之下全是柔软的湿泥，晏朱明埋头糊了一脸。
顾胥廷上前一步想要将她拉起，太子妃身旁的女官早已经上赶了两步，抢先将她扶着坐了起来。
晏朱明捂着脚踝，泪水在脸上淌下泥汤子，花着一张脸根本看不清容貌。太子妃只是瞟了她一眼，冷冷问道：“这位妹妹是怎么了？”
晏朱明啜泣着说：“民女是晏家大郞的妹妹，听说兄长受伤，来此送药。得知太子殿下照顾着兄长，民女感激不尽，拜见后便要告辞的。谁料闹了这么大的笑话，请太子妃恕民女失礼。”
萧清敏睇着她。虽看不清容貌，但她头上的发式是妇人样式。她记得晏暾的妹妹是嫁了人的，是以眸中的敌意消退了一些，语气变得和善：“晏家妹妹摔伤了吧，不若本宫派人送你回去。”
晏朱明自然是求之不得：“多谢太子妃娘娘，民女来得匆忙，未带换洗的衣裳，还想早些回去好好换洗。”
话音刚落，只听得背后一声：“娘子你怎么了！”
晏朱明在泥巴下的面孔瞬间煞白——这个声音！
未及她反应，就见到江承夜扑了上来，一把将她搂在怀里：“我听说你来给舅兄送药，不曾想舅兄伤得如此严重，我这个妹婿自然也要来探望！可你怎么自己也弄成了这副模样？”
晏朱明倚在他的怀里，他沉重的心跳透过简薄的春衫有力地传达到她的胸口，让她不禁愣神。
江承夜将她打横抱起，向太子夫妇道：“我家娘子体弱，受了伤也不宜再此吹风，我便带她回去了。殿下和娘娘的恩情，臣牢记在心，定会报答！”
言罢，转身，抱着她飞也似的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