埋没

    关优优心里无限忧伤。

    难过的情绪在这个雨季达到巅峰。

    她不明白一个没见过世面的林场农户女会开车会做时兴的衣裳如今还要种植棉花开纺织厂……

    最主要的是,明明她做这一切在旁人眼里那么的不合理不合乎逻辑,竟然没有一个人反驳!他们只是看着她亮闪闪的眼睛,心甘情愿把一切交到她手上!就连一开始并不看好她的高老师,在离开临场前对她也是刮目相看,甚至提点自己呆在林原乡这段时间好好跟她后面学学,将来总会用上的。

    关优优本来是不服气的。

    可今天这一趟,她算是重新认识了林悦,那个周月凤口中有星星一般皎洁目光的女孩。

    她整理思绪,沉沉地出了口气,抚平衣服上的褶皱低声说道:“你好,关优优。”

    “什么?”

    周月凤听她低语,侧身问道,不及回答她忽然拉开车门跳下去,林悦姐弟俩前后脚走出校门,林生背着包袱像是逃难似的,走在前头的林悦怒气冲冲,连头也不待回一下。

    “林生,你不读书了!”

    周月凤声音清脆,埋头走路的林生被叫得怔住脚,他扭头看向林悦,嘟囔着嘴半天没有说话。

    林悦接声说:“读呢。这不,学校里都空了,男生都回家去就剩他。”

    “也是。我听向东说,别个村里八九岁的娃娃都想往矿上塞呢。”

    皮卡车一路开回林场,林悦不说话,林生不敢开口,关优优即便有话也不想吱声,只有周月凤仍旧为了同样的光景惊呼出声。

    她们在外整整跑了一天,油箱空了一大半,林悦返回的路上还想找加油点,周月凤劝她别忙活,乡里就一个加油点她们早已经错过了。

    “算了,大不了塞点钱。”

    林悦捏着方向盘,越靠近林场雨水渐渐淅沥,石子路跑不了多快,却十分颠簸,晃得人五脏六腑都快移了位置。

    “要不咱们还从草场走吧。”

    “行,顺道去村部一趟。”

    林悦调转方向,绕过农田旁的石子路直接开向草场,一路向前,从这里去林场很近,只是青草丰茂林悦不忍心碾压过去。

    “呀!你们看!”

    周月凤再次惊呼出声,她从窗户探出半个身子,指向不远处的林场。

    雨雾之中,紧挨着草场的荒地之上,原本茂密的丛林被砍伐,树干瘫倒在旁,根系繁杂的树桩被连根拔起刀劈斧砍成可供焚烧的朽木……

    森林的商机在他们眼中只剩下木炭!

    就是这样一群死气沉沉的雾气中,一群戴着斗笠穿着蓑衣妇女正在土地上忙碌着,她们刨除残留的根系,平整坑洼翻新草地全部依赖手工一点点开挖……

    林悦透过前车玻璃看见她们说笑间手上的活计一点没停。

    她认出她们每一个。

    直到车子停在跟前,她们才直起腰扶着帽檐打量着来人,待看清是林悦几人欢天喜地地围拢过来。

    “小月儿,你看咱们这地整得如何?”

    “趁着育苗这段时间,我们把地翻了,你别看着是草场,这地可肥着呢。”

    “就是就是,今秋肯定大丰收,到时候小月儿就是咱们的大功臣!”

    “哈哈,可不能叫男人们瞧不起咱,这事等成了再跟男人们说!”

    “对对对,大家伙就是半边天,哈哈,咱们没他们不要紧,他们少了咱屎都糊在□□里。”

    “哎吆,她婶子,你说啥呢,这话可不能说,咱家屎可都在粪坑里。”

    众人说着又是一阵哄笑,林悦却哽住喉咙说不出话来,她好像什么也没做,只是提出个建议,她们便如此赤忱地相信着她。

    林悦揉了揉眼睛,将自己去东阳买了棉花籽,等回村子里各自领回去育苗。

    领头的婶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说:“小月儿,我们跟你娘商议了,这棉花籽都在你秀兰婶子家弄,她院子宽敞咱们摆活得开。”

    “对,另外咱们忙起来,不是没时间弄饭什么吗,队上食堂现在彻底不开火了,男的去矿上吃饭,咱们凑份子就在你嫂子家吃两顿饭。”

    林悦回到家时,方梅正张罗晚饭,看见林生也没多问。

    “娘,齐一舟呢?”

    “跟你爹去矿上了。阿生明天也去吧,去锻炼锻炼就知道你姐为啥让你读书了。”

    林生没说话,抱着包袱回了自己屋子,虽然齐一舟也住那里,但他的东西没人动过,褥子也是干爽的。

    “娘,过几日我准备送阿生去城里念书,咱们林场不缺矿工,咱家缺个读书的。”

    “随你,娘知道你是为了阿生好,让他去矿上吃几天苦。对了,晚上弄点汤汤水水,今天闷得很,他们指不定出一身汗。”

    “娘,咱家也去秀兰嫂子家凑份子吗?”

    “去吧,不差这一点,秀兰心里明白,大家伙也不差这点,可她差呀,好歹能拉她一把,把三个孩子拉扯大。”

    方梅说着连连叹气。下司离簟村这么点距离,事发至今林昌平居然一次没有回来过,今日听说去矿上上工去了,她等晚点林海回来再问问情况。要是真的,这是把秀兰放在火上烤。

    林悦心里装着事情,她将买回来的棉花籽摊放在草席上披着蓑衣出门去。

    天色渐渐晚了些,后山灯火通明,连接齐家村和簟村的小道上也支起路灯,白炽灯光在瓦砾的掩护下摇摇晃晃,一如她此时的心境。

    要说前不久,林悦大概像游戏人间,对她而言,这里的一切就像是一把身临其境的手游。

    她投入心力换取最终的结果,输赢其实并不重要,更多是参与其中获得的体验感。

    可眼下,却有了不同。

    她不想她们输。

    林悦缓步走着,乡村小路泥泞不堪,她踱步其中犹如闲庭信步,周遭的一切根本不重要,天地之间仿佛只有她自己。每踏出去一步,都是坚实的脚印。

    齐一舟满身疲惫往簟村走,今天不是很顺利,先是前几日挖的立方塌了一部分,好险差点将几个丫蛋子埋进去,下午全靠人力平整的土坑渗水严重,刚下铲子泥水就没过脚踝,只怕明天早上再去要先排水,那里整个就是个蓄水池……

    困难重重。

    省里的专家却是信心倍增,晚上下工一直在鼓舞士气。

    如果接下来几天还是这样,只怕再多士气也提不上劲。

    远远的,他就看见路灯下踱步的林悦,她将斗笠提在手上不断转动着,任由雨水淋在身上,显得心事重重。

    “林悦!”

    “哎!”

    几乎本能地,林悦应声,抬头看见齐一舟便快步迎上去。

    齐一舟接过斗笠给她戴好,又将手中的布包摊开给她看,里头被泥土包裹着几颗水鸭蛋,绿油油的。林悦小心接过道:“阿生回来了,明儿你带他去矿上看看。”

    “好。”

    “房子我去看了,挺好的。”

    “嗯。”

    他轻声应着,迈着步子跟在林悦身后,他个子高身量又壮,这么走在林悦身后,几乎挡住半数细雨,他没穿蓑衣,雨水冲刷着他身上的泥泞。

    林悦缓步走着,一直不曾回头。

    两人之间,除了雨声,只剩下沉默。

    直到快到村口,黑暗笼罩着林悦半边身子,她才忽然停下脚步。

    她站在齐一舟身前,尽量抬着脑袋,即便这样,她也得昂着头才能看清楚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清亮,像夜空中闪烁的星星。

    林悦吞了吞口水,缓缓开口道:“齐一舟,我有件事想跟你商量。”

    “嗯,你说。”

    齐一舟站在一旁,仔细听他应声中有些许压抑。

    他好像在生气。显然林悦没有感知。

    她背着手,踢踏着地面的泥水坑,仔细看清周围再没有旁人,才压低着声音道:“我想跟你商量,咱们结婚后,能不能还在簟村住一段时间,等至少等秋收结束,成吗?”

    “就这事?”

    “嗯。不是入赘,就是再住一段日子,之后我再跟你去齐家村。”

    “好。”

    “你答应了?”

    “嗯,依你。”

    “齐一舟,谢谢你。”

    林悦思前想后良久才开的口,她怕齐一舟难堪,更怕自己提的要求委屈人,不成想齐一舟连犹豫都没有就答应下来。林悦上前拉起他的胳膊小声问:“要不要问问婶娘,咱们也不能随意做主吧。”

    黑暗中,林悦仰着头望向他。

    热度自她掌心透着衣服熨贴着他的心头。今天齐一舟听说她开了林场的皮卡去了东阳,又去了乡里,周月凤将她的车技说得行云流水,说起她如何辨别棉花籽的优良,又如何跟农户议价……

    周月凤那点墨水全用来装点她的风华。

    她说:“咱们去了东阳,看了好几家老农户的棉花籽,林悦都买了些,又去了乡里的农机站,照着又买了五十多斤。我当时还想着,农家买的是夏季棉花,农机站卖的是秋收那茬子。这秋季到时候再买也不迟对吧,你们猜林悦怎么说,她说杂交!我愣是没说话,怕她骂我。不过小月儿魄力十足,丝毫不输你们这些男人。”

    齐一舟站在人后听着,心里想着林悦过往经历,觉得自己会不会是约束了她。

    晚上看她早早等在路上,想起上次她在这里等着就是为了退亲。

    直到听她只是说婚后住在簟村,齐一舟才松了那口气。

    泄气的同时,却又忍不住想,自己到底还是束缚了她许多。

    自然,他这些心思林悦全然不知,这一夜林悦睡得极为踏实,以至于次日早上起来时,家中并无一人。她稍微收拾一下便赶去秀兰嫂子家,她还有几件衣裳要赶工的,等忙完下午去林场翻地。昨晚事情疏导通了,她现在浑身使不完的力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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