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玫瑰、蛋糕与咸鱼

    费尔南达醒过来的时候,贝壳挂钟里的珍珠落在十点三十分的位置。她坐起来,感觉到所有力气流过四肢百骸,回到了身体里。家养小精灵已经悄悄来过她的房间,床头柜上放着早餐,杯子里的咖啡还在冒热气。

    她洗漱完毕,把切开的新鲜奶酪搁到一边,撕了点面包放进嘴里,拿起装着果肉的小碗——黄桃被片成一瓣一瓣,插着签子。她端着碗一边下楼一边吃。

    她经过厨房,闻到空气中浓郁的奶油醇香,但是厨房里并没有两个家养小精灵的身影。她朝客厅的方向走去。

    洛蒂和莉莲背对着她和沙发上的某个人在说话。她侧过头,看到没被小精灵身体挡住的一只手,骨节粗大,拄了一根灰黄色的手杖。

    她走进去,阿尔贝托-盖耶先生飞速地刹住话头。好像她把他所有的话都吸走了,不止如此,她把空气也吸走了。他看起来呼吸困难,脸上泛出缺氧一样的红色。他像挤牙膏一样挤出一个笑容。

    费尔南达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啊哈,”她咧开嘴,看起来比阿尔贝托真诚多了。“已经发明出无痕分离连体婴的魔咒了吗?离开又黏人又甜蜜的玛卡莲娜一定很让人心痛吧,我的好爸爸?你是来签署给我的遗弃声明的吗?”

    阿尔贝托觉得额头开始冒汗。他发现和自己的女儿对话简直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比让他徒手对付一头龙还要可怕。

    “开个玩笑,阿尔贝托,”因为嘴里还在咀嚼黄桃,她的话语有点含糊不清,“你看起来身体健康,真为你高兴。”

    在听到她直接称呼他名字后,他的肺部终于重新注入了新鲜空气。他如释重负地点着头,像海难后抓住了一根浮木的幸存者一样咧开嘴。洁白的牙齿在晒黑的脸上亮得惊人,但表情总算没有那么怪异了。

    费尔南达很快发现他开始从语言功能紊乱的一种极端走向另一种极端。他开始喋喋不休地给她讲述他在南半球旅行中见到的魔法沼泽,那些愚蠢而丑陋的魔法生物。他一度曾是一个相当风趣有魅力的人,拥有大批忠实的听众。他的嘴有点石成金的魔力,她想。那时他们很久才回家一次,她会赖在他的书房里,听那些闻所未闻的故事,经他嘴里流淌成金色的溪流。每天她都要给荷妮浇水,那么这就是他给她浇水的方式。她可以为此快乐很久,在心脏里开几瓣花。

    现在这种魔力消失不见了。他渐渐变成乏味无趣的中年男子,风拨动躯壳也只能发出空洞的回响。他的语句不再流畅,时不时需要停顿或倒回去重复。但是她依然觉得他讲得比其他人动听一点点。凡是她童年憧憬过的东西,她都觉得理所应当更好一些。

    “沼泽夜蛾的茧像个大粪蛋……我们的向导,拉尼,很年轻的小伙子,我想我前面提到过……”他希望她可以发表一些评价,比如这个手掏蛾茧的故事太过于恶心。但是她虽然听得皱眉,却依然一言不发。“拉尼,好小伙子,他想把蛾茧拨得近一点好让我们看外面那一层磷光……他应该用树枝的,他用了魔杖……他肯定也没想到外壳会这么软……我有说过这一点吗?……好吧好吧,他的魔杖直接捅碎了外壳……”他在她的沉默中越来越绝望,他看不到这场无意义的叙述的尽头,他终于狠下心,眼睛一闭,“我和玛卡莲娜要结婚了。”

    他等待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费尔南达依然皱着眉,一副探究这个恶心故事细节的表情。

    “什么?”她问,往嘴里送进一大块黄桃,“茧壳里的是玛卡莲娜?”

    “不不不,”他轻轻地摇头,稍微找到了一点力气,“我和玛卡莲娜要结婚了。”

    “哦,”她的嘴巴张成O形,连哦了三声后,她的眉毛又拧了起来,“这就没那么恶心了。但是这和沼泽夜蛾的茧有什么关系?”

    “好吧,安达,忘掉沼泽夜蛾吧。”阿尔贝托叹了口气,“我是个上了年纪的蠢货。”

    她双手抱臂,笑眯眯地看着他。这个时候,她看起来有那么一点像他的母亲,玛德琳?盖耶太太——她会异常温柔地从幼年的他嘴里套出所有的话。

    “什么时候?”

    “十二月的第一个礼拜六。”

    “……梅林保佑我,你们定的一定是一个不用我穿加厚羊毛袜就可以出门的地方吧?”

    “定在纽约……玛卡莲娜的父母和亲友都在那儿,所以——”

    “行行好,爸爸,不需要再侧面赘述你的一往情深了。”

    她又开始叫他爸爸了。阿尔贝托略带愧疚与不安地挠了挠脑袋。但是终于能把事情说出来,这种卸下包袱后的畅快驱散了大半笼罩在他心里的乌云。

    费尔南达解开礼盒上绑着的细带子,里面有一张银色的请柬,和一枝鲜红欲滴的玫瑰,枝干上扣着一圈珍珠。

    “是玛卡莲娜的主意,”他解释道,“花会一直开到婚礼结束。”

    “多可爱啊。”她扯下一片花瓣,阿尔贝托的眼皮不可控制地跳了一下,他看着她拿在手里捻搓了几下,然后放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又皱眉把整枝花放回盒子里。“放轻松,盖耶先生,我们见面不会打架的,”她说,“事实上,我和她很可能会培养出不错的感情,毕竟以后我见到她的时间肯定会比以前见到你和朱莉娅的时间长。”

    他尴尬地扯了扯嘴角,思考自己该说什么,但是她很快又抛给他别的问题,“你有去过……嗯?”

    他连忙点了点头,“当然当然,我必须得告诉她。”

    “那就好,你比我更清楚该怎么和她说……上次去的时候我看到过两只很胖的浣熊在周围游荡,你有看到吗?”

    “什么?”他显得很吃惊,“如果我知道,我就会施几个驱逐咒和防护咒……哦安达,那是你妈妈的墓,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事,既然你知道,你自己就可以——”

    “不用那么紧张,”她摆了摆手,甚至笑出了声,“即使基于我对她十分有限的了解,我也知道如果她在场,她恨不得自己往口袋里装满坚果和蜜饯喂一下午浣熊。可惜——”她夸张地抿了抿嘴巴,阿尔贝托不说话了。

    她继续问他,“你和玛德琳说了吗?”

    “哦,”他像被激活了记忆一样,音调也高了起来,“我给她寄了信和请柬。”

    “她回信了吗?”看到他点头,她还是一脸怀疑,“她说了点什么吗?”

    “没什么特别的东西,你知道的——”

    “那她会参加吗?”

    他摇头。她大笑了起来,“你会撑过去的……那么我呢,”她看着他,“你真的希望我到场吗?”

    “安达,”这是她今天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愤怒的表情,也是他今天第一次直视她的眼睛,“你为什么要这样猜测你的爸爸?你觉得我特地跑一趟来看你是在装腔作势吗?”

    “绝对没有,”她又叉了一片黄桃放进嘴里。她的黄桃怎么还没吃完,他想。“你们的婚礼必须有我到场才足够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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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费尔南达到达肯特郡的七橡树镇上的时候,胃里很不好受。她在幻影移形前吃了太多的奶油蛤蜊浓汤。

    她从口袋里摸出一片杏干,一直嚼到满嘴的酸味压过胃里的恶心,她才开始往墓园的方向走去。

    昨晚下过暴雨,但是朱莉娅的墓周围没有一点落叶痕迹,这种干净程度只有魔法做得到。墓碑前放着一束新鲜的白色马蹄莲。

    她叹口气,把带过来的野姜花放在马蹄莲旁边,抚摩着石碑。

    “声明下,我不是特地要在知道这个事后来看你,就是来检查下……好吧好吧,我知道,他是个好人,我没有不信任他。”

    石碑打磨得很光滑。是她亲自挑选的。上面刻的东西也是她选上去的。阿尔贝托在出事后的几个星期里整个人都像石化了一样,沉默沮丧,无法处理葬礼的相关事宜。他看起来远比她难过得多,但是再难过,走出这一切似乎也没有花费他太多时间。至少在她看来没有花很多时间。

    朱莉娅的墓志铭比一般人的长很多,以至于订做石碑的老头几次和费尔南达提出加价的要求。“我从来没见过谁在墓碑上刻食谱配料,你们真的没点别的东西能用了吗?”他抱怨道,最后还是把她给的样稿一字不差地塞了上去,用的是朱莉娅最喜欢的字体:

    朱莉娅的黑加仑蛋糕:

    1/4茶杯量(170克)黑加仑

    1/4茶杯量(170克)葡萄干

    两茶匙白兰地

    两茶匙甜葡萄酒

    1又3/4茶杯量自发面粉

    3/4茶匙肉豆蔻粉

    1/2茶匙丁香粉

    1/2甜胡椒粉

    两小块黄油

    一小杯(225克)红糖

    半个用来碾挤出汁的柠檬

    四个鸡蛋,打碎

    小半盏(60g)杏仁粉

    1/4茶杯量乳脂或牛奶

    她真的想不出别的东西可以用。朱莉娅一句遗言都没有。这是她和她相处中仅有的一起制作食物的记忆。她从口袋里拿出伸缩袋,把里面装得满满当当的坚果和葡萄干倒出来,在墓周围撒了一圈。

    “阿尔贝托见了得气疯,但这是和你学的,”她说,“也许来的仍然是浣熊,也许会来一些鸟,你真的比我爱热闹多了……”她拍了拍手上的碎屑,干脆坐到墓碑旁的地上。她忍住了找烟的冲动,她已经在玛德琳的监督下戒烟了一段时间了。

    “等我到了那一天,我应该也会埋到你边上。到那时候,可能我们说的话就可以多一点了。但我也不会这么容易放过那些家伙,”她侧头看了眼墓碑,好像真的等着它回答一样。“我会让他们准备一幅我的肖像,时不时串串门让他们头疼下,早上三点唱奥赛罗叫他们起床,谁都不许忘记我……但是你连这样的事情都不肯做,”她摇摇头,发出一声嗤笑,“梅林啊,你真是个冷酷的女人。”

    ———————————————————

    晚上她接到了玛德琳打来的电话。

    她听起来身体状况相当好,声音中气十足。以前学校放假,她在人声鼎沸人流拥挤的火车站接她,就是用这样的音量呼喊她的名字,生怕被别人的声音压过去后找不到她。她完全不记得电话已经被她施过强化咒了,哪怕是耳语也可以让另一边的人听到。

    “他今天去找你了?不要脸的东西,我希望他感到羞愧,”玛德琳嚷嚷道,“我当然早就听他说了,一个美国女人,哼。”隔着这么远的距离,费尔南达都可以感觉到她翻的白眼,救命,她快要笑死过去了。

    “反正他很久以前就不怎么回家了,他外面筑巢的本事好得很。我就当没有这个儿子喽。请我去干嘛呢,”玛德琳继续发泄着她的怨气,“去见他那些人模狗样说话蚊子哼哼一样的朋友吗?”

    “但是,安达,你也不要得意,我听到你在笑,”她忽然转了话锋,“你爸爸在我这儿再算不上有出息我也不会反对他这个事,你不爱听也没用。他找谁我懒得问,总好过他整天丢了魂一样的死狗样子。”

    费尔南达开始头皮发麻,她知道玛德琳马上要轰炸她了,果不其然——“你知道去年一整年我都在想什么吗?在想这个家是不是被诅咒了,家里净是鳏夫寡妇,死气沉沉!”她恶狠狠地说。然后是啪嗒啪嗒的脚步声,费尔南达听到听筒那边一记沉重的闷响,她猜玛德琳一定在厨房里,正在往案板上砸一条又大又腥的咸鱼。

    接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又过来了,玛德琳重新拿起听筒,对着对面吼道,“我自己做了寡妇,你老子是鳏夫,结果你又成了寡妇,费尔南达?盖耶,你真是好样的!!”说完她又去砸了几下咸鱼,幸好那鱼卖给她之前就已经死透了,费尔南达心想,然后继续听她呵斥。

    “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还要挂着寡妇的头衔,很好听吗?你那么想替那个有钱的死老头守寡?你有那么缺钱?”

    “我不缺钱——”

    “不缺钱你就多带几个年轻小伙子来看看我,越年轻越好,我的老天爷,你那个死鬼前夫老得连我都不想啃——对,你没有听错,我知道我比他还大——闭嘴,费尔南达,你给我闭嘴,你脑子好了就马上去和那户人家解除关系,他们不肯你就去打官司,猪油蒙了心的蠢丫头!”

    最后费尔南达承诺明年夏天会带个漂亮的年轻人回去,玛德琳才恋恋不舍地消停了鳏夫寡妇的话题。

    听她吵吵闹闹了一通,她的心情倒是奇迹般地好转起来。

    实际上玛德琳的担忧并没有意义。她也只打算做个名义上的寡妇而已。

    她洗完澡,坐在镜子前梳理自己长长的卷发。小可怜,她心想,对着镜子端详了下自己的脸。谁会忍心看她浪费大好青春呢?

    没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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