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德尔很快意识到那一晚费尔南达所说的并不是玩笑话。

    他阴沉着脸坐在学校礼堂的长桌前。霍格沃茨的家养小精灵在经历了工作量少到令它们崩溃的圣诞假期后，终于盼来了能证明自己服务价值的返校日——早餐丰盛得整张桌子都快摆不下，光松饼和玛芬蛋糕就有好几种。但没有人把注意力放在食物上，所有人的目光都有意无意地落到斯莱特林的男级长身上。

    女生们挨着头窃窃私语，不时越过手里的报纸偷偷打量里德尔，以比对她们在头版看到的东西；男生们的眼光直白很多，有几个一直不服气他的不知道在说什么，发出的笑声颇为下流，不出意外地收到几记来自里德尔追随者的制止的白眼。然而，这些跟班们自己也在经历一场针对他的信任危机，他们交换着疑惑又担忧的眼神，欲言又止，似乎希望能从他那里得到一个解释。只有罗齐尔木然地用调羹吃着碗里的燕麦粥，对长桌上的动静充耳不闻。

    里德尔手里的《预言家日报》此时成了一块烫手山芋，继续拿着像自我羞辱，扔掉又似乎佐证了看热闹的人预期在他身上见证的失态。他苍白的手指下黑体字的标题触目惊心：

    裙下起火？话题女王恐被扫地出门

    “围绕珠宝巨鳄桂奈维尔-高仁尼的离世谜团还未散去，这一备受瞩目的家族近日又传出重磅消息：据内部人士透露，家族成员计划对现任高仁尼夫人费尔南达-高仁尼提出集体指控，控诉其非法侵吞亡夫遗产（这恰恰和我上半年一篇报道里的推测不谋而合！）。这位年轻的遗孀以豪放奢靡的作风闻名于交际场，她身上的桃色八卦向来为人津津乐道（一封匿名爆料里指出她混乱不检点的私生活正是引爆此次事件的导火索！原话用词是’咎由自取’，梅林在上，还是豪门恩怨最刺激！）”

    报道的重心开始以不可阻挡之势往费尔南达的绯闻上倾斜。供稿人盘点了他所知道的所有和高仁尼夫人有过暧昧嫌疑的男人，洋洋洒洒列出了十几个，包括里德尔陪同费尔南达见过的油头粉面的演员罗比。每个人都有一张配图，绝大部分都由著名的八卦猎手巴林-塔图姆提供，只有最后一张照片没有署名。

    问题就出在最后一张照片上。

    费尔南达的话题女王头衔算不上徒有虚名，里德尔每隔一段时间就可以从公共渠道中知晓她的消息。上至发行量最大的预言家日报和巫师邮报，下到冷门学术杂志最后一页上和广告贴挤在一起用于吸睛的八卦专栏，人人都有资格对这个花瓶一样的女人评头论足。每一次里德尔都可以置身事外地以旁观者的视角审视她的个人生活，作为模范生，他对那些指责她放荡无状的言论表示认同的方式要克制体面很多，一个附和的眼神已经足够体现男级长的态度和风度。

    女生们聚在一起讨论高仁尼夫人最近一次宴会上的穿戴，讨论她失德的作风如何配不上她所过的奢侈生活；男生们在寝室里开着关于她身材的下流玩笑，打赌下一个爬上她床的男人会是怎样一个人。里德尔冷眼旁观这一切，费尔南达在他眼里确实是一个迟早引火烧身的人。也许不用等到他从这只肥羊身上汲取完养分后主动出手她就会自己从云端跌落下来。

    但他没想过事态的发展完全不由他掌控。

    黑白照片攫取了他们相视而笑的瞬间。费尔南达的手习惯性地搂在他脖子上，他揽住了她的腰。深夜的雪在路灯下像狂舞的飞蛾。镜头里映出他大半张年轻的煜煜生辉的脸，和他在学校陈列室的荣誉留影里一样的文雅和愉悦。

    里德尔记得这个平安夜，记得费尔南达在台阶前做作地和他抱怨天气太冷，而他揽着她的身体带她往门里躲避风雪。

    一张完美的来自鹅毛街B21座对面某栋房子的偷拍。完美到没有给他留下任何狡辩的空间。

    在宴会上，在舞池中，在魁地奇世界杯的观众席，在圣芒戈医院的病房——在任何一个其他场合留下照片，他都有把握找出一个符合自己形象的解释。一个在交际场游刃有余的玩咖，一个憧憬未来尝试探索的青年，可以有很多故事也可以没那么多故事。

    但是偏偏他在深夜和她一起走进她的房子。

    迪佩特校长用银汤匙敲了敲高脚玻璃酒杯，清脆的声响让礼堂里的骚动暂时安定下来。学生一个个回过神来开始对付面前的早餐，但仍有一些人伸长了脖子往斯莱特林的长桌上看。

    里德尔移开视线。教职工席上，邓布利多平静的目光落在他身上。

    如芒在背。

    他从不担忧在圣芒戈的偶遇，他确信邓布利多和斯拉格霍恩出于各自的原因不会把这件事情宣之于口。但此刻这桩秘密以最滑稽的方式被揭示，像被剥光衣服扔到大庭广众之下，宣告他绝对的弱势。是被人玩弄的可怜虫还是同流合污败絮其中的浪荡子，霍格沃茨有史以来最优秀的学生从云端跌落泥潭，不知道让多少人拍手称快。

    他外表越是平静，心里越是波涛汹涌。所有的情绪叫嚣着冲往这一切羞辱的源头。

    跳动的火光中，费尔南达的嘴唇开开合合。她说她可能会破产。

    让她深夜无法入眠的是她即将失去奢华生活的可能性，她嘴里关于等待他回来的甜言蜜语不过是巧舌如簧者信手拈来的谎言和把戏。里德尔无法克制地为一部分自己感到恼怒，他无法想象自己是在什么样的心境下轻而易举地被麻痹了五感。丛林长大的兽居然被人类小孩幼稚的睡前故事迷惑了心神，尽管只是一个瞬间，却已足够让他感到耻辱。他无法接受自己是他们之间过度浪漫化那个夜晚的人，想到这一点他便觉得身体里的血液沸腾到灼痛他的神经。

    完全不公平的棋局。

    作弊的费尔南达，所有恼人的插曲。他在入局的开始就有信心摧毁其他人的堡垒赢下胜利，但他在布局规划的阶段就被强行打断，初初施展身手就被中止博弈。在那些自称裁判加入进来的人的眼里，他是依附于他的挂件，受其连累又为其抛弃——一种与他的设想截然相反的位置关系。

    他的付出与回报完全不成正比。更糟糕的是，他在这场棋局中投入的成本似乎将他扯入难以估量的危险中。那些追着她的闪光灯和镜头会为他带来很多不必要的关注和过分好奇的目光，如果那些热衷八卦的疯子尝试去挖掘他的身世背景……里德尔捏紧手里的报纸，两排牙齿在蛮力催使下摩擦出的声响传进他自己的耳朵里。

    他需要从这种刺痛与焦躁的情绪中抽离出来好好思考怎样应对眼下过分棘手的处境。他拿起放在一边的课本和作业本，在所有人玩味和探究的目光中，脸色冷淡地离开了礼堂。

    整个早晨他都在希望费尔南达从来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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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做的？”费尔南达把预言家日报甩到桌子上，抬起下巴打量对面坐着的男人。

    她名义上的继子好整以暇地抿了口茶，眉头不自觉地皱起。他喝不惯廉价的茶叶。

    “你迟迟不给我回复，我只能自己想办法。已经被斯坦利他们抢占过一次先机了，我不能再把时机拱手让人。”他说。

    她甚至都没看过他的来信。连同她所有收到的礼物一起进了圣诞树的肚子。该死的马普尔公司的劣质产品。

    “花边丑闻永远能最快速地攫取公众的注意力，我想你已经发现了，他们都没时间关心你是否真的侵吞了遗产。”蒙提—高仁尼说话的时候嘴角隐隐带着笑意，是他脸上难得出现的生动表情。

    “因为他们都去关心我每天晚上抱着谁睡觉了。谢谢你。”她瞪了他一眼，端起自己的茶。“你说得好像处处为我着想，但是我亲爱的儿子，”她也学起他的笑容，“他们的目标是你。他们只是以为我和你站在一边，把我当成一个首先攻克的突破口。只要我把他们这个错误的认知纠正过来，没人会浪费精力来对付一个游手好闲的花瓶。”

    “但你有股份啊，妈妈。”蒙提看着她，笑意不达眼底。“他们不会放过你手里这点话语权的。”

    “你也不会放过不是吗？”费尔南达放下茶杯。月桂叶的味道不浓。帕笛芙小姐为了照顾她的口味特地多放了两块糖。“我很好奇，你为什么认为我会和你合作？就目前已经发生的事来说，我和斯坦利他们合作让他们撤销指控看起来是一条更便捷的路。”

    “因为你不可能从和他们的合作中收获好处。没有人会相信你和我不在一条战线里——这两年我是整个家族里唯一对你的挥霍视若无睹的人，而你太过懒散，费尔南达，你甚至不愿意多花时间核对下每一笔馈赠的来源，确认它们是否都在遗嘱划定给你的范围内……”

    消化完他话里的信息，费尔南达眯起眼睛盯着他，“这些馈赠里有不少都是从你手中转交给我的东西。我确实轻信了父子之间的情感纽带，看来你没有在做一个安分的好儿子。斯坦利设计给我的指控安到你头上才对。”她随即又轻笑一声，“你是最不愿意看到我和侵吞遗产的罪名连到一起的人，顺着蛛丝马迹早晚也会牵扯到你身上。这么看我们还真成了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蒙提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我会抢在他们之前对你提出指控——指控你在婚姻期间对我父亲不忠。这项罪名驳斥起来远比他们策划的那一项容易很多。”

    费尔南达挑了挑眉毛，露出怀疑的眼神。这怎么看都是一条身败名裂的路。

    蒙提从大衣里拿出一个棕色的纸包递给她。

    她从里面取出一沓照片。每一张都是桂奈维尔和不同的女人在一起的照片，姿态都很亲昵。

    “我的律师团会给你提供我父亲和异□□际的所有信息并协助你对他提出指控。”

    “等等，”费尔南达揉了揉眉心，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并不是在意这个事情，但我确实对此一无所知，你是说他真的——”

    “真假不重要。”蒙提斩钉截铁的说。

    桂奈维尔应该很为他的儿子自豪，他继承了他的冷酷和老辣。

    “围绕继承利益的争斗会在婚姻丑闻的博弈中消解，没有看客会记得除了八卦以外的东西。”他像宣读一份判决书一样笃定。“而你，作为交待给斯坦利他们的惩罚，会被解除婚姻关系，并被赶出高仁尼家族。”

    至于她从前拿到的股份，自然无法继续保留在一个和家族脱离关系的人手里。

    “事实上这是一个让你从高仁尼的生活里抽身出来的好机会，据我所知你正好要忙自己关心的事情，继续戴着原来的头衔无疑会让你的行动很不方便。”

    费尔南达再一次重新认识起了这个即将不再是她继子的男人。

    良久，他听到她的声音说：

    “我要0号钻矿和我所有的私人收藏。”

    他思索了一会儿后说可以。

    最重要的事情解决了后包厢里的气氛也松快了不少。费尔南达指着报纸的头版对他说：“你找人凑的清单也太离谱了。这两个甚至是有妇之夫。还有这个，”她的手指落到最后一张照片上，“他还没有毕业，这种丑闻和流言会影响到他择业。他是个成绩异常优秀且很有抱负的学生。”

    蒙提嗤笑出声，“你的良心忽然又回来了？告诉我，你在把他拐上床的时候他成年了吗？”

    当然。费尔南达腹诽。她确实看过墙上的挂钟。一切都发生在零点以后。

    “能和你走这么近的学生家世肯定好不到哪里去，你的私人金库不是很充裕么，挑挑拣拣给点补偿，还能难得倒你？”说着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下大衣，表情回归冷漠倨傲的样子。“建议你尽早做好出庭的准备。”

    “还有演好一出戏的准备。”她冷哼道，目送他走出房门。透过二楼的玻璃窗，她看着他离开这家新开的偏僻简陋的茶馆，消失在飞舞的风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