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觉就初二了，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林晓楠走进了班主任的办公室。栾文丽正端坐在那把黄色的旧椅子上批改数学作业。

    门吱呀一声，开了。

    感觉到脚步声，栾文丽抬了下头。看到林晓楠走到她的面前，停下了步伐。

    她用很轻的声音恳求栾文丽，“老师，你能出来一下吗？我有事跟您说。”

    办公室坐着好几位老师，有别的班的。

    栾文丽二话没说，随着林晓楠来到了楼道。

    “怎么了？有啥事？说吧。”栾文丽一脸严肃。

    “老师，我想明天上午请半天假。”

    “哦，你是啥事请假啊？”栾文丽追问。

    林晓楠本来不想说，但是不说就可能不批假，即便再难以启齿，她还是说了。

    “我爸妈要离婚，我得去法院。”说着，林晓楠在这个没有任何感情的班主任面前哭了。

    她连忙用袖口挡住了眼睛，可是抽泣声音不止。

    她本来不打算告诉老师，也没打算哭。可是，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人一样，骂她她或许不会哭，但是关心会让她控制不住眼泪。

    栾文丽展现出来少有的温柔，她轻轻拍了拍林晓楠的背，说出了林晓楠不曾想过的话，“事情既然已经发生了，那是大人的事情。你作为一个小孩子也控制不了，不要太难过啊。以后生活中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啊。”

    林晓楠使劲点了点头。她见到了不一样的栾文丽。从她初中开学起，她就很少见到栾文丽笑。她总是一副严肃的样子，很多林晓楠以为不严重的事情，班主任总是看的很重要。

    所以，林晓楠一直觉得班主任的年龄造成了她的严肃。栾文丽和同学们的距离感是让她体会最深的东西。她不会偏爱某一位同学，更不会故意针对某一位同学。

    在这样老师的班级里，一开始是感受不到师生情谊的，只会觉得被忽视。很多同学会想，多自己一个不多，少自己一个不少。你也无法探知老师的偏好，她永远那么枯燥，总是坐在那张旧椅子上面备课、批改作业、讲题。她也总是喜欢皱着眉头，永远黑色的头发。衣服样式是最保守的，永远是黑色长裤子，颜色也是黑白灰三种换着搭配。

    林晓楠一次都没有见过栾文丽在办公室吃东西。其它老师倒是见过几次。

    一个星期前，林卫国意外收到了法院的传票。林娟起诉离婚了。林卫国除了生气之外，就是跟亲戚朋友打电话倒苦水，班也不上了，天天在家躺着。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全是烟头。

    他抱怨，他咆哮，他气急败坏。他对着林晓楠撒火，“谁也不许跟着你妈，两姐妹必须在一起跟着我！”

    林晓楠心想，你也不看看你有没有能力抚养两个孩子。

    但是表面上，她什么也没有说。

    这天，放学后，林卫国坐在沙发上，看到林晓楠到家。“晓楠，来，把书包放下，我有话跟你说。”

    林卫国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对着晓楠招了招手。

    “假如你妈要是我和离婚，你要跟谁啊？”

    林晓楠别扭地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咳了两声。屋里烟雾缭绕，每一件家具都散发着林卫国身上的臭味。他已经一个礼拜没有洗澡刷牙换衣服了，一天到晚躺在沙发上。林晓楠闻到空气中的味道想吐。

    林晓楠坐在沙发上半天，没有想出答案。她觉得难以抉择。“你给我两天时间考虑吧。”

    “行，那给你两天时间，你想清楚。”

    两天之后，当林卫国再次问起的时候，林晓楠慌了神。她压根没有考虑这回事，光顾着上学了。这几天她在课堂上也是死气沉沉的，话说的比以前更少了。同学间开玩笑，她也笑不出来。

    她开始为未来担忧。父亲从来没有管过她的学习，母亲总是管的很严。在母亲的教导下，她也很渴望考上高中，读大学。母亲也有能力供养她。而父亲呢？

    林晓楠认为父亲是盲目的，他说的都是气话。从来不考虑两个孩子都跟着他有没有饭吃。他也不关心她们能不能考上大学。与其说他对学习没有要求，不如说他不关心她们。

    同时，林晓楠觉得父亲很可怜。现在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果她说跟林娟，那么林卫国一定不会放过她。这几天都没有好日子过了。她了解父亲，他是一个很情绪化的人。跟林娟不一样。

    父亲和母亲其实都一样，如果不达到他们内心的预期，那么他们会把她数落一顿。表面上是给林晓楠选择的权利，事实上，她们想要干涉她的选择，来到达报复伴侣的目的。

    就在这天，很久不打电话回家的林娟，问了问林晓楠离婚要跟谁。在听说，她决定要跟林卫国的时候，暴跳如雷。

    “你爸说什么你信什么？你爸管过你吗？生你的时候，他跑出去打工，打工一年回来欠了一屁股赌债，我卖了一头猪，才还上的。你要是跟你爸，生活费问你爸要，别问我要。”

    林晓楠不说话了，她很为难。她觉得父亲有点可怜，姐姐已经决定跟林娟了，她跟林卫国好歹让这件事能解决。

    但是林娟不依不饶，就像林卫国的想法一样，她也想两个孩子都要。即便最小的女儿才几个月大，她也顾不上那么多。在婚姻生活中的不幸，所有的委屈与不甘，这下都倾泻了出来。

    林晓楠就在电话里挨骂了20多分钟，她期盼着她们赶紧离婚。她受够这样当出气筒的日子了。

    她讨厌他们每一个人。

    林娟觉得自己用心疼爱的孩子，为什么没有良心，要跟那个一天不着家的爹。她从未想过她生的第三个孩子让女儿们感觉到了耻辱。

    林晓楠想，大人们都是自私的。

    就在林卫国以为胜券在握，带着林晓楠去见律师的时候，林晓楠看着办公桌上的录音机，她改变了主意。

    “我要跟我妈。”

    林卫国一身西装坐在与他身份不相称的办公室里，笑容僵在了脸上。他变了脸色。

    男律师将录音机暂停了。

    林晓楠害怕如果这次的声音被录了下来以后，她没有出庭的机会，到时候这个就是证物。即使父亲可能会责怪，她也只能说实话。

    男律师对着林卫国摆了下手，示意他要问。

    “你为什么要跟着你母亲林娟？你可以跟我说一下吗？”

    “因为才出生的时候，我舅舅嫌我是个女孩说要把我送人，我爸爸同意了。”

    “哦，这个是你听你母亲林娟说的？”

    “嗯。”

    “这样啊，这个事情是8岁之前的，你肯定没有记忆。所以不一定能当真，你也不能只听你母亲的。”

    这时，林晓楠觉得男律师的话格外地刺耳。在他的嘴里，母亲好像是个颠倒黑白的女人。

    “还有吗？”

    “我小的时候，我爸嫌我饭吃多了，把我骂了一顿。我妈捧起一把炉灰，放到了我爸的饭碗里。我爸爸对我妈不太好。有好吃的，自己吃，不给我妈吃。”

    这时，男律师打断了林晓楠，“你说的都是你没有记忆的事情。还有其它的原因吗？”

    林晓楠想了想，一时想不出来。她当然没有说出内心真正的想法。那难以启齿。是什么样的父亲，能让亲生的女儿，宁愿和陌生男人在一个屋檐下，也要放弃父亲？

    林晓楠知道，她不能跟错人。如果这次选错了，那她可能以后初中念完就去打工了。

    男律师放弃了这次谈话，让林卫国回去再跟女儿商量一下。两人去了舅妈家。

    舅妈劝说林晓楠跟着父亲，林晓楠当然不服气。因为舅妈明知道父亲不靠谱，还是要劝说林晓楠跟着亲生父亲。

    在他们眼里，母亲是个放荡的女人。孩子当然要跟在无过错方，她们当然可以轻易地替别人家的孩子做选择。因为受苦的不是她们。舅舅什么也没说。

    最后舅妈使出了杀手锏，“你要是跟着你爸爸，那最起码是你的亲生父亲，要是跟了你妈，你得管别人叫爸爸。”

    舅妈以为她这样说，林晓楠就会听她的。

    可惜，她没有触动到林晓楠真正在意的东西。那就是她渴望通过学习摆脱命运的那颗心。她渴望读大学。

    林晓楠知道，母亲能帮她达成这个愿望。父亲，不能。

    就这样，在第二天的电话中，林晓楠说起昨天发生的事情。她本以为那只是一通普通的电话，母亲的语调和平时没有任何不同。

    放学回家后，她被父亲掌掴了一巴掌才知道林娟和邸军开车去了舅妈家，两拨人吵了起来。邸军把舅妈的脑袋开了瓢。

    林晓楠的脸上火辣辣的，她不承认跟母亲告状。主要是当时她不认为自己在告状，只是母亲问什么，她说什么。没想到会引发后续的事件。

    为了逃避父亲的追问，她撒了谎。她狡辩不知道母亲怎么知道的。林晓楠撒了这个拙劣的谎言，她的谎言让林卫国气愤。

    林晓楠一边哭，一边喊着对不起。

    她一直以为是邸军把舅妈的脑袋开了瓢，内心愧疚不已。事实上，林卫国也撒了谎，为了污蔑林娟，张冠李戴。明明是舅舅听到舅妈多嘴管别人家的事打自家媳妇，而且并没有开瓢，缝了两针。这是很多年以后，林晓楠从母亲嘴里得知的。

    传到林晓楠耳朵里，变了一个版本。

    她一边怀着愧疚，一边下定了决心。她要跟着母亲，父亲的一巴掌让她彻底清醒了过来，她拥有了离开父亲的理由。她变得坚定，也拥有了反抗父亲的勇气。

    跟着这样的父亲，太可怕了。

    这就是那一周，林晓楠家里发生的事情。

    第二天，林晓楠和林晓蓓请了假，两人各自等在庭审门外。谁也没有说话，等到工作人员通知她们，才陆续进去。

    林晓蓓说要跟着林娟，紧接着换林晓楠进去。

    林晓楠一进门就看到法庭里的几个人。左边是原告：母亲和一位戴眼镜的女律师。右边是被告：父亲和那位男律师。

    母亲的双眼已经哭红了，看得出来她很委屈。

    父亲平时那么一个邋遢的人，今天穿着黑色西装，梳着背头，在外人面前保持着体面。

    他们都在看着她。

    林晓楠知道，今天不管她说出什么样的答案，注定有一方要伤心难过。但是事情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地步了。

    法官问，“你叫林晓楠对吗？你是家里的第二个女儿？”

    林晓楠回答，“是。”她站在那里仿佛站在满是观众的舞台，不知道手往哪里放。她的声音都在飘，她快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了。

    法官不像电视剧里的那样威严，就好像一个普通人。他们似乎不是在聊一件法律上的大事，而是在拉家常。

    “如果你的父母离异，你只能选择一方生活，你想跟父亲生活，还是母亲生活？”

    法官的声音掷地有声。

    林晓楠知道，她没有犹豫的机会了。也知道，这个问题关系到她的整个人生。

    终于，她开了口。“我要跟随母亲林娟生活。”

    她回答完后，法官点了点头，表示听清楚了。退场的时候，林晓楠看了下左右父母的反应。

    母亲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她看起来还是很伤心的样子。父亲出于在法庭的原因，并没有因为林晓楠的答案而拉下脸来。但是心事重重的样子瞒不了林晓楠。

    林晓楠走出法院大门的时候，并没有如释重负的感觉。她不知道法官会怎么判决。

    她的心情就像当天的中雨一样，下个不停，一直坠落。沉重的同时，内心又有一丝庆幸。

    每天哭着入睡，又哭着醒来的日子终于要结束了。在这个家庭里，母亲很痛苦，父亲很痛苦，姐姐不清楚，林晓楠也很痛苦。

    这个家庭早就名不副实了。林晓楠也知道，她跟了母亲，或许也会痛苦，但是至少比现在好。

    几天后，法院出了结果。不判离婚。林娟决定半年后再次去法院。到时候只需要签字，就能出判决了。

    那天后，林晓楠从有林卫国的家里搬走了。本来四口之家，房子里只剩下了林卫国一个人。他每天都面对着空荡荡的房子，抽烟，叹息。

    林晓楠有时候替父亲感到悲哀，妻子和别人跑了，孩子没有一个愿意选择他，活了半生，似乎空空如也。

    林晓楠当然知道父亲有好的时候，但是他不好的时候盖过了他好的时候，那些父爱早就磨没了。

    林晓楠早就感觉不到了。

    半年后，林晓楠又一次请假，在法官的办公室签字。没过多久，判决书下来了。林晓楠跟随母亲生活，林晓蓓跟随父亲生活。

    林晓蓓跟随林卫国主要靠他的软磨硬泡，天天堵在回家的路口。林晓蓓又是个心软的人，最后还是跟了父亲。

    林晓楠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她不会做出像姐姐那样的愚蠢的决定。

    没过两年，林卫国把林晓楠的学籍转回了老家的一所高中。林晓楠中学的剩下时光，她再也没有见到林晓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