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生子

    那个怀抱在两人紧紧相拥后,如有实质,霞女伏在幻影肩头低声呜咽泪如雨下,泪水滴在幻影的身上,为她短暂的塑起一幅血肉之躯。

    她们的故事发生在三百年前,那时她们刚刚修得仙身,由于两人是双生子,便被一起派至庆夷山,无名观从前不叫无名观,也是有名字的,叫双彩观。

    虽是双生子,但两人的容貌却有着天壤之别,姐姐张扬艳丽风华绝代,妹妹虽不算丑陋,也只是平平无奇,在姐姐的映衬下,更显得普通了几分。

    在她们修成人身前,两人只是天边那一抹云霞,霞女为晚,姐姐彩女为朝。

    朝晚不相接,所以两人在修成人身前从未见过,直到一个深夜,她们披着华彩织就的锦缎降落在庆夷山。

    二人相见欣然接受了这个事实,一同走进自己的府邸。

    她们的宝象是根据自身样貌所化,世人皆崇尚美丽的事物,所以即使是在同一座殿中,她们所受香火依然相差甚远。

    姐姐身前的香炉中总是香火不绝,人们进入殿中看见有两尊神像,总是会先跪拜在彩女身前。

    他们向姐姐虔诚的祈求,祈求得到神灵的庇护。

    长时间受不到香火供养,霞女的法力止步不前,只能依靠观中残留的烟火气得以维持,而姐姐的修为远超她一大截。

    同在仙位,所受待遇却全然不同,这种强烈的落差感在天长日久中渐渐衍生出了心魔。

    偏偏彩女性情柔和大度,愿意将所受香火与她共享,可每每如此,霞女内心都在经历一场看不见的海啸。

    她怒吼,她痛苦,她恨这些凡人对其不公,她觉得彩女其实是在向她炫耀。

    于是某一日,她降下诅咒,所有在姐姐那祈求过愿望的人都将黄粱一梦,那些人来还愿时脸上笑意满满,殊不知很快便会化为梦幻泡影。

    其实她们并不能直接帮人实现愿望,只能赐予他们追梦途中一些好运。如此一来,这诅咒连同那些本就极为努力,命中有此运道能青云直上的人一并定上了不幸的记号。

    彩女有所察觉时,想入那些人的识海揪其源头,发现这些人的灵魂被烙上诅咒的印记,她试图去解,但那印记极为顽固,很难将其消除。

    她在识海中与那印记较劲,许是动静太大让这些人在睡梦中见到两个彩衣斗法,也许是人生得意又失意,他们的情绪也变得极为敏感。

    梦醒后那群人抄起锄头长刀便冲进了双彩观,香炉被他们掀翻,供品被他们摔烂。

    “什么破观!看我不凿烂她!”

    许是彩女的神像过于温柔慈悲,那些锄头最先落到的是霞女的身上和脸上。

    仙界有规矩,成仙者不可无故起杀戮,不可随意伤及凡人性命,更不可随意干预强改凡人命数。

    彩女那一日前去仙界欲请教弥补之法,忽有天雷携着滚滚神罚降至庆夷山,她马不停蹄的赶了回去,只见妹妹已被天雷劈的满身血痕,双彩观内尸横遍野,霞女的宝像已被凿的坑坑洼洼。

    她替霞女挡了那最后一道天雷,霞女扑倒在地上,口中鲜血汩汩涌出,她第一次在霞女眼中看见了几分不甘的悲凉。

    “收起你的施舍,我才不需要……”

    霞女被废去一身修为,罚她在无涯洞中静思己过,直到那些人的魂魄全部再入轮回道完成新生。

    无涯洞是罪仙历罚之地,多在他们所辖区域内,神观不远处。意在让他们看着自己所辖疆土,迎来新的仙官,开辟出新的传奇,看着他们如何受人们拥戴,享着他们从前也享受过的无上荣光。

    庆夷山本就有两尊神,所以她被废去后,双彩观并没有迎来新的仙官,而是由彩女一人独揽。

    无涯洞没有光,只有无尽的黑暗,被罚的仙下半身被嵌入石壁中,石壁上布满无数神罚和咒语,走走不掉,逃逃不得,只能生生受着,在漫漫孤独中渐渐被人遗忘。

    所幸那些人的魂魄并没有在人间停留太久,随着魂魄一个个离去,一个个新生,霞女身上所受刑法便跟着减轻了些许。

    百年间她在无涯洞中看着姐姐如何被凡人们簇拥,他们花费时间人力和金钱去为姐姐重塑神像,甚至扩大了双彩观。

    霞女身上刑法虽然减轻,可她依旧被困在无涯洞,被定在山壁上,她的容貌因那些人落下的锄头和长刀被毁,本就平平无奇的容貌更添了几分狰狞的丑陋。

    她心中的不甘和愤懑并没有因为这百年岁月的流逝而逝去,反倒有增无减,身体上的苦痛和内心的折磨,使她时常对着漆黑一片不见天光的无涯洞无能的怒吼。

    这些怒吼声便也长长久久的回荡在她耳中,这是她唯一能听见的声音。

    彩女起初还会前来看她,也许是被她阴森可怖的面貌和话语吓到,后面再也没有出现过。

    她的身体与魂魄皆被束在那些布满咒语和刑法的石壁上不得抽身,于是心魔趁势而出,意图将她的身体完全侵占,她虽是罪仙,但并未被剔除仙骨,若是堕魔便永生永世绝无重回仙班的可能,且要被三界联合诛之,她自是不愿。

    又过了近百年,心魔被她的执念不断滋养,愈发壮大,偶尔也能完全控制她的身体,每当心魔侵占她的身体时,石壁上的咒语和刑法便会大大加重,似乎是意图将心魔从她身体中抹去。

    步入庆夷山的人越来越多,一日无涯洞中闯进来一个人,那人做猎户打扮,身材瘦削,一双眼睛亮的惊人,背着长弓和箭矢,朝黑暗中连|射|数箭,然而并没有兽类倒下的声音,他看起来好像很是失望。

    霞女这才明白,此人应是被自己的怒吼声吸引进来的,这人将她当作了猛兽。

    那人犹豫着站在洞口,并没有进来。

    她努力让自己激荡的情绪变得平和,学着记忆中彩女的温声细语的模样朝洞外柔声轻言,“何人擅闯我洞府?你可是有心愿要求?”

    霞女不知道的是,此时人间正值大旱,周围许多庄田颗粒无收,所以进入山中求存的人越来越多,希望能在山中寻些野草野果和野味充饥。

    那人的愿望很小,小到她一个罪仙也能轻易将其实现。

    她从没见过心愿如此之小的凡人,那人的愿望是,“我只想有口吃的,不被饿死。”

    于是她凭着记忆中对山林的熟悉,告诉了他何处有浆果何处有能食之物,最后她费力借用石壁上的法术导入半空,劈下一只大雁给他。

    后来过了很多年,霞女又见着了那个男子,那男子两鬓已经有些斑白,他捧着新鲜的果蔬和香烛再次到了无涯洞。

    香烛燃起丝丝缕缕的烟又再度飘向她,那一刻她身后石壁上的咒印竟然有一丝松动,她趁机逃了出来。

    那人朝她虔诚的跪拜,这山上明明还有另一尊神,但他还是回到了这里。

    身体得了自由又没了那些咒印和刑罚的牵制,心魔意图直接占据她的身体,可霞女心底的怨气因为这几根缭绕的香火稍稍平息了些。

    后来那人携家中人前来,要求他的后代在他去后继续前来祭拜,年轻的后代看他对着无名的漆黑山洞跪拜祈求,怒道:“爹,我看你是年龄大了昏了头了,那山上正儿八经的神你不拜,你跑到这鬼地方来祭拜什么!”

    年轻人从脚下踢起一颗石子,朝洞中猛踢过去,“你看,这洞里有什么?什么也没有!”

    “我都怀疑爹你当年是不是撞见鬼了。”

    “鬼?”霞女忍着一腔怒火,朝外道:“趁着我还没发火之前,滚。”

    她的语气阴森森的,“要不然我就让你也变成鬼。”

    心中怨念再次被勾起,蛰伏许久的心魔再度出现,不断诱导霞女心底积淀已久的怨念重新燃起,她试图用这缕仅存的善念与心魔对抗,却不过是徒劳。

    在心魔彻底占据她之前,她朝外面跪拜在地的人极度压抑住自己的情绪,“快走,你也走,带他下山。”

    “别再来了。”这是她留给那猎户最后的嘱咐。

    这次心魔占据她身体的时间比从前长了许多,心魔利用她的身体强行吸收周遭所有污浊之气,欲使自己更加壮大,她几番争抢,终是没有抢过,彻底失去了自己身体的主动权。

    霞女最后清醒过来时,便看见那一抹华彩的锦缎在她眼前向地面坠去,锦缎上的光彩不再夺目,渐渐变得暗淡,那是她们生命即将终结的迹象。

    她的姐姐,此时如同庆夷山秋季枯败的落叶,在她面前轻轻落下,霞女的脑中突然空白一片,往日怨念在这一刻忽然化为飞灰,在空中洋洋洒洒,最后消散无踪。

    她仓皇的像那一抹人影奔去,跪倒在彩女身边,不可置信般轻轻摇了摇彩女的身体,声音都带上了几丝自己都不曾察觉的颤抖,“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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