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从头(三)

    柳鹤清被侍女领去歇息,文如晦则回到宴席上继续宴饮。

    他看见江小鱼正埋头苦吃柳鹤清案上的点心,狠狠敲了敲他的脑袋:“吃吃吃,就知道吃,也不晓得去照顾一下你主人。”

    江小鱼白了他一眼:“我主人无须人担心。你以为谁都跟你似的,百无一用。”

    “嘿,你这臭小子,会不会说话!谁家书童这么没规矩,也就鹤清惯着你。”

    江小鱼是柳鹤清的书童,文如晦刚认识柳鹤清的时候,这个小屁孩就已经跟在鹤清身边了。大概十二三岁年纪,生得圆头圆脑、雪白干净,一双眼睛贼溜溜地转,乌葡萄似的,乍一看比女娃娃都水灵。

    寻常人家的书童大多谦卑恭敬,规矩守礼,唯有柳鹤清随和温弱,将一个小书童都养得跟大户人家的少爷小姐一般骄横。

    文如晦常跟江小鱼斗嘴,却又吵不过这个牙尖嘴利的小混蛋。每每被噎得说不出话来,都要到柳鹤清耳边阴险地吹小风,叫她多教训教训这个没规矩的混小子。

    不过吵嘴归吵嘴,这会看江小鱼吃得一张嘴都忙不过来,顺手将自己桌上的点心也递了过去:“尝尝这个,这个好吃。”

    -

    皇帝是巳时三刻才驾临万芳园的,与他一同前来的还有另一人,一露面就引起了轩然大波。

    七皇子,谢云骁。

    两个月前,七皇子谢云骁在从幽州返京的途中遇刺,重伤昏迷。皇帝龙颜大怒,下令彻查,同时遍请天下名医为其治伤,七皇子却始终没有没有醒过来。京城中一度传出他已经病逝的谣言。

    如今看来,这谣言到是不攻自破了。

    只见一少年皇子随侍在圣驾身侧,面容冷峻,身姿挺拔,一张玄色貂领大氅如漆如墨,其上用金线绣着张牙舞爪的四爪蟒龙,更衬得通身气度华贵非凡。

    皇帝在自己下首给他赐了座,他便谢恩入座。即便屈膝而坐时,也依旧腰背笔挺,气势迫人,一看就知是行伍出身。

    偏偏一张脸生得俊美昳丽,眉眼比女子还精致几分。若非目光锋锐,如电如刃,真不像是传说里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的大将军。

    文如晦怔怔看了半晌,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军中都叫他‘小兰陵’,真是实至名归。”

    江小鱼看他一脸神往模样,很是不以为然:“哪有你说的这么厉害,我瞧着一般得很。”

    文如晦又敲了敲她的脑袋:“你晓得什么,这可是大昭最年轻的战神。三年前,领着两百来人的队伍,在西戎人十万大军里杀了个七进七出,一枪敲碎了西戎左大王达里木的脑袋。如今西戎人都把他当鬼神看待!”

    文如晦最喜欢给人讲小道八卦,凑过去指给江小鱼看:“你瞧他腰间挂着的那一串七宝琉璃珠,那是天子赐给武将的最高荣誉。一颗七宝琉璃珠,起码要三千外敌的人头才换得!”

    江小鱼哼了一声:“奇了,他这么厉害,怎么不一直待在边疆,这时候回来做什么?”

    文如晦道:“这你就不晓得了吧。这七殿下虽然勇冠三军,军功显赫,却极是年轻,听说今年才刚十八岁。天子这次宣他回来,就是要给他加冠封王的。是了,所谓自古英雄出少年,大丈夫建功立业,本就该这么年轻。”

    他说着又抬头看去,却冷不防地撞上两道如刀锋般冰冷锐利的目光。不知为何,七皇子谢云骁正若有所思地往他们这个方向看。

    文如晦吓得一机灵,冷汗登时就冒出来了,赶紧把坐在柳鹤清位置上偷吃点心的江小鱼拽到自己身后去。

    好半晌,才敢再抬头。

    谢云骁的位置上,却已经空无一人了。

    文如晦松了口气,擦了擦汗,这时才想起来:“咦,鹤清人呢?怎么醒个酒花了这么长时间?”

    他正要打发江小鱼去找人,忽有一位同期挨挨蹭蹭地坐到他边上来。

    卢卓也是这次春闱的进士,名次比文如晦稍好几名,他端着酒杯磨蹭过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

    文如晦道:“卢兄,有何见教?”

    卢卓吞吞吐吐半晌:“文兄,鹤清是不是得罪了段王爷家的二公子?”

    文如晦一听这个就来气:“什么得罪,是那狗东……是那二公子自己沾上来的。他自己有断袖之癖,看见长得好的就发情,你以为我们乐意跟他沾上关系?”

    段文钊段二公子,是段王府嫡出公子,京城出了名的纨绔子弟,最是好酒好色,不学无术。前几年还喜欢女子,不知怎的,近些年染上了龙阳之好,一发不可收拾。

    被好男风的权贵看上毕竟不是什么光彩事,文如晦也不愿同他多说:“你问这个做什么,听到什么不好的话了?”

    卢卓神色尴尬地道:“不是不是,是有件事,我不知当讲不当讲。其实本不该讲的,哎呀,他们权贵的事我们哪里管得到呢,但鹤清他又待人很好,我……”

    文如晦不耐道:“到底是什么事?”

    卢卓一咬牙,凑到他耳畔道:“我不是有个姑父,在户部任侍郎官么,京城中大小事我都听他说过些。据我所知,段王府的二公子和五殿下其实私交甚笃。他二人都是浪荡性子,常常一道出入烟花之地。方才我见五皇子一个劲地劝鹤清酒,也不知是不是我想多了……”

    “什么,你怎么不早说!这下糟了!”

    文如晦猛然一拍大腿,一骨碌爬起身往万芳园后园寻去了。

    -

    耳畔水声潺潺,鼻尖花香盈盈。柳鹤清闭目倚在江畔水榭中,缓缓地调整气息。

    虽然刚才已经催吐,尽快逼出腹中残酒,到底有几分药力入了体。

    忽而,一阵急匆匆的脚步声传进耳朵。柳鹤清睁眼望去,果然见一人影鬼鬼祟祟往这边摸来。片刻间,便到了水榭凉亭。

    那人一身绫罗绸缎,缀金挂玉,无一不是价值连城之物,当真通身富贵。偏偏贼眉鼠眼,气质猥琐,颇煞风景,一见面就迫不及待地扑过来:“美人,我的心肝儿,几日不见,想煞人了!”

    柳鹤清撑起身子,堪堪避过,低声道:“段公子,注意分寸。”

    “分寸?自从见着你,我满脑子想着的都是你,哪里还知道什么分寸?”段文钊深情道。

    柳鹤清:“……”

    这事还得从半个月前说起。

    -

    段文钊是半个月前在天香楼喝酒时偶然看见柳鹤清的。那时柳鹤清才刚到京城,身上还颇有些风尘,与文如晦一道来酒楼寻些热乎酒食暖身。

    秀美如画的少年身披素白大氅,裹着狐裘围领,捧着茶盏靠在酒楼窗边。窗外雨丝风片,细雨落在他眼睫上,似飞霜一般晶莹。

    段文钊看得呆了。

    他长这么大也没见过这样好看的人。

    也不知是他的目光太过□□火热,还是柳鹤清本身知觉敏锐,竟发觉了他。扭过头来见一人一动不动地盯着自己看,不禁不悦地蹙了蹙眉。

    就是这一蹙眉,直把段文钊看得心摇神晃,浑身酥麻得几乎走不动路——

    原来当真有人连生气都生得这般挠人心尖!

    他当时就“哎呦哎呦”地叫唤起来,一拍桌子,命令手下把柳鹤清强掳到段王府去。

    谁料从旁杀出个程咬金——那陪柳鹤清同来的书生手疾眼快,一把将酒桌掀了,拉着柳鹤清就跑。只一眨眼的功夫,两个人就跑没了踪影。

    段文钊那叫一个恨,咬牙切齿地叫人追,却连个影子都没追到。回到王府里茶饭不思,夜不成寐,连养在房中的几个素来疼爱的小宠都看不顺眼了。

    本以为是惊鸿一瞥,再无相见的机缘,却没料到那日他送兄长去会试考场,在考场门口又看见了柳鹤清。他才知道,原来柳鹤清也是今年春闱举子。

    这下心花怒放,令人没日没夜地蹲守在贡士所附近,大行骚扰之事,发誓一定要把美人弄到手。

    段文钊本就心痒难耐,方才又从柳鹤清的声音中听出了一丝喑哑,一时间只觉得□□焚身,什么也顾不得了,扑上前去,“宝贝儿”、“心肝儿”地胡乱叫起来。

    他一时道:“你无处可跑了,就从了爷吧,爷一定好好疼你!”一时又道:“还是五哥够义气,知道我为你茶饭不思,特地给我们制造这样的机会。他的‘相思烧’药性可烈得很,你抵受不住的,来,让爷来帮你消消火。”

    柳鹤清接连后退数步,躲过他扑抱,直退到水榭廊桥尽头。见他又要扑来,一边后退,一边将右手探进宽大的左袖之中……

    忽然,一股极轻微的气息自她耳边吐露,柳鹤清心脏猛然停跳一拍。

    竟早有一人,不知何时立在她身后,就隐在重重花影之中。

    她大病未愈,知觉竟迟钝至此,直至此时后背贴上那人胸膛才骤然发觉。

    忽然,一只强有力的臂膀扣住她腰身将她向后拉去,另一只手自她耳畔穿过,准确无误地捏住段文钊伸向她的手腕。

    扣在自己腰上的手很快又像被烫了似的,马上松开来。柳鹤清听到一阵细微的、叫人齿酸的骨裂声。下一瞬,段文钊凄厉的惨叫爆发在耳畔:“啊啊啊疼疼疼,松手,松手啊!”

    那人好一会儿才松开了手。

    段文钊攥着自己的手腕,蹲在地上鬼哭狼嚎,疼的面目都扭曲了,气急败坏叫起来:“什么人,敢在万芳园放肆!你知道我是谁吗?你有几个脑袋,敢这般粗鲁待我,信不信老子将你全家都杀了!你个、你个……”

    他的话还没说完,抬起头来看清楚眼前人,忽然就卡了壳:“……谢、谢云骁?”

    柳鹤清的眼睫微微一颤。

    身上骤然一暖,是身后那人将一件厚重的黑氅披到了她的身上,裹住了她被酒液打湿的衣衫,遮住了她微微敞开的领口。黑氅上用金线绣着四爪蟒龙,张牙舞爪,威严肃穆,昭示着主人的不凡身份。

    一只手按在她肩头,将她往自己身边带了带。柳鹤清甚至能感受到身后人震动的胸腔,温热的吐息。低而沉的笑语一字一顿,似含森然怒意。

    “段文钊,你这双手是不是不想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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