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云月(九)

    “小狗,你、你……”佘延吉脑瓜子一向转得慢,到这时才醒悟过来,几乎拍案而起,“女、女的?!!”

    陈望舒:“……”

    正值秋日,凉风习习。陈望舒刚沐浴完,换了一身清爽的薄衫,脖颈上还搭着一条手巾。她随手撩起来擦了擦发梢上的水珠,不再理还在哭天抢地的江曜灵,懒洋洋道: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是男人了?”

    她换了本来声线,果然是温和清冽的女声。字字出口,如清泉淌过山石,古琴缓缓拨动,十分悦耳。

    众人骤然听她换了声音,皆是吃惊。

    陈望舒仍是往常模样,神情平静,眸光淡然。可在座的几个都是江湖高手,秋毫可察,怎么会看不出其中端倪。陆清霜的目光落在她下颌处:“望舒,你的脸……”

    只见陈望舒下颌处的皮肤出现了些微不平整之处,细看的话,就能瞧见人皮面具贴在脸上的缝隙。

    放在以往,对于以天衣无缝的易容术闻名江湖的天狗来说,这样的破绽几乎不可能出现。

    卢清越挑了挑眉,笑起来:“难得见望舒失手。”

    陈望舒倒没露出丝毫紧张模样,淡淡道:“这趟出来太久了,我带的面具和干胶用完了。一张脸皮最多撑七天,还有三四日功夫就到洪州了,懒得做新的了。”

    卢清越将折扇在掌心轻轻敲了两下,笑起来:“我就说么,望舒这张脸乍一看没什么稀奇,仔细想想却处处都是稀奇,因为实在太过平凡了,放到人群里眨个眼就会忘记——原来是个假的。”

    -

    陈望舒以前是个妙手大盗,号称有一千张脸,从来没人能识破她的伪装。

    江湖上没人知道她的过去,没人见过她的真容,自然不会有人知道她是个女儿身。

    佘延吉大着嗓门喊起来:“什么嘛,小狗真不够意思,大家都在一起这么久了,竟然还不易真面目示人?还不快把假脸皮撕了,让大家见见模样。”

    陈望舒瞥他一眼,哼了一声:“想得美。你们是我什么人,也想看我的脸。”

    “嘿,你这浑小……小丫头。”佘延吉讪讪改了口,别扭得不行,“脾气还是这么古怪!一点也不见淑女的样子。”

    “诶,不急。等望舒什么时候乐意了,自然会给咱们看的。是不是?”卢清越笑着拿折扇敲了敲佘延吉的肩膀,阻止他死缠烂打。

    卢清越自小生在世家,见多识广,心有七窍。一想便知,陈望舒当初进神秀营时以假面示人,应当是早就做好了有朝一日金蝉脱壳,与神秀营众人分道扬镳的准备。

    而今时今刻,曾经最桀骜不驯的怪盗降低了防备心,甚至向众人主动吐露了易容术的破绽和弱点,从某种程度上说……是不是也代表着,她并不那么急着走了?

    她对神秀营,总归是多了几分信任的吧?

    陈望舒见卢清越望着她笑得颇有几分深意,焉能瞧不出他心中想法。她一向性子高傲,最不乐意叫人瞧破心中想法。忍不住轻咳一声,板起脸来:“有甚好笑的,无聊。”

    她似乎还想着重的表达一下自己对神秀营的不满和不信任之情,只是还未开口,一只胳膊已经搭上了她的肩膀。不待她反抗,陆清霜便一把将人勾进怀里,狠狠地揉了揉她的脑袋,爽朗地大笑起来:“真好啊,这么一来神秀营就不止我一个姑娘了。诺,以后跟着姐姐出任务吧,江小花就让他跟着卢大哥干。”

    刚才还在哭天抢地大喊饶命的江曜灵闻言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涨红了脸颊:“凭什么,望舒从一开始就是跟我一起出任务的,凭什么你把人抢走?”

    他忍不住偷偷瞄了陈望舒一眼,这回连耳根都红透了,几乎要跳脚:“这不公平!女、女孩子怎么了,清霜姐不就一直跟卢大哥一对儿的吗!我不管,反正我肯定要跟望舒一起的!”

    众人看他急得抓耳挠腮的模样,都哈哈大笑起来。眼看洪洲城就在眼前,众人歇过一夜,第二日便继续赶路了。

    -

    因为陈望舒之前的那匹马在幽州时留给七殿下谢云骁了,从北疆回来这七八日,她都是与江曜灵同乘一骑。

    从前以为她是男子时,成天搂搂抱抱也没觉出什么不妥,眼下知道了她是女孩儿,江曜灵就别扭起来了,从后面伸手去拉缰绳时也不敢再碰她的身体。陈望舒每每被马匹颠得头昏脑涨,扭过头去与身后人面面相觑,都能看到一张比柿子还红的脸。

    陈望舒:“……”

    江曜灵:“……”

    陈望舒:“你又犯什么傻?真要我把你眼睛挖出来么?”

    江曜灵被她吓到头发都要竖起来:“我说你能不能不要用这么冷静的表情说这么可怕的话啊!好歹朋友一场,都是过命的交情了,要不要这么无情啊!”

    陈望舒拿他没辙,抓住他肩膀一个旋身换到了他身后:“这样总行了吧?”

    江曜灵舒了一口气,感觉好一些,没刚才那么别扭了。可没骑两步路,便感觉到一双手从身后伸过来,抱住了他的腰。肩上的重量也增加了几分。

    他微微偏头,便瞧见陈望舒趴在了他背上,闭上了眼睛。

    大约是前些天赶路太消耗体力,她这两日总是很嗜睡。纤细卷翘的睫毛在秋日高阳映照下,乌黑莹亮,根根分明。

    但是……这家伙明明是个姑娘啊!怎么随随便便就抱男人的腰!手还到处乱放,有没有点男女大妨的自觉啊!!!

    卢清越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就看见江曜灵满脸僵硬,像块石头似的僵在马上。分明是凉爽的秋日,可他整个脑袋都像是在热腾腾地冒着热气,红的不成样子,似乎下一刻就要被太阳烧的晕过去的模样。

    陆清霜也在看笑话。两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

    这天晚上,众人路过一处荒野山冈。眼看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索性就地生起火堆,露宿一晚。

    月上中天,众人各自和衣而眠。卢清越睡至半夜,被佘延吉震天响的呼噜声吵醒,四下一看,竟不见陈望舒的踪影。

    他起身向四周找了找,最终在一个背阴的小山坡后面看见了人:“望舒,你在这里做什么?”

    陈望舒正跪在山坡上,专心致志地挖地上的野草,闻声回过头来,语气里竟满是雀跃:“卢大哥,你快来看,我找到了好东西!”

    卢清越很是稀奇,凑过去看,只见她手里抓着一把绿油油的细弱草茎。因为人皮面具出现了瑕疵,她的表情没什么变化,眼睛里却闪着奇异的光彩,冲他兴奋道:“这个是蛇衔草,我在古书上看过它的图样,本来以为只是杜撰,没想到这世上真的有!这东西据说能解蛇毒,气味也最讨蛇类喜欢,以前常有捕蛇人用它来引蛇出洞。要是真能炼成诱蛇药,那可就好玩了。”

    卢清越很有些哭笑不得——平常的陈望舒总是冷着一张脸,年纪不大,心思却深。他实在是没想到,这家伙竟然会因为摘到了几棵野草兴奋成这个样子。

    说到底,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孩子而已。卢清越见她这样,反而有些欣慰。

    -

    蛇衔草叶子下面常有蛇类栖息,此时天色黑暗,陈望舒也不敢多采。又薅了两把草叶子,宝贝似的装进口袋里,才恋恋不舍地跟着卢清越回去了。

    两人此刻都没了睡意,找了一处有月光的山坡,躺下吹夜风。

    陈望舒还在对着月光研究蛇衔草,一看二闻,甚至还想放进嘴里尝一尝。吓得卢清越连忙拦住了她,哭笑不得:“疯了你!也不知道有没有毒,就敢往嘴里放!”

    陈望舒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不会有事的,书里都说了没毒。再说,我又不是没自己试过毒药,药师不敢以身试毒还怎么制毒?”

    卢清越又好气又好笑,拿她一点办法都没有。半晌,叹道:“望舒,你真是个……古怪的姑娘。”

    是了,就是个极古怪的姑娘。

    这些天来,卢清越一直在想,为什么陈望舒女扮男装待在他们身边这么久,他们当中却没一个人察觉。直到今晚,他瞧见她难得一见的兴奋模样,心里竟隐隐有了答案。

    大昭朝礼教森严。男尊女卑三纲五常被奉为天理正统。但凡是有教养的姑娘,都被教导着要温顺、纯良、谦恭、内秀、忌口舌……

    卢清越生长于名门,见过无数高门贵女,无一不是个中典范。即便是陆清霜那样名满武林的女侠,行走江湖时,也会碍于清誉而有颇多顾忌。

    可陈望舒完全不一样。

    她傲慢、无礼、心机、阴鸷、不修口德、随心所欲、好勇斗狠。

    她好像被允许拥有了那些男人才能拥有的胆大包天和自私无忌,却不被指责。她有着旺盛的生命力,不被限制的好奇心,以及似乎从未被打压过的探究欲和胜负欲。

    回想当初,谢王爷能把她赚进神秀营,不也是利用了她这份无论如何也不肯服输的好胜心么?他们四个人,像猫抓老鼠一样抓了她两个月,才终于将人纳入了王爷麾下。

    他们那时可从没想过,废了那么大的力气对付的,竟是一个姑娘。

    别说他们看不出她是男是女,就算她自己,恐怕也从未将自己看做与男子不同的存在。

    真奇怪,在大昭……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家,才能养出这样的女儿?

    -

    “望舒,为什么要女扮男装呢?”

    陈望舒放下手里的蛇衔草,似笑非笑地扭过头来:“怎么?男人的衣服,我穿不得么?”

    “我不是这个意思。”卢清越解释。

    陈望舒双眸微眯,朝卢清越斜了一眼,唇角翘起:“我记得五岁时候,我娘送我去白鹿书院读书,书院先生看我是个女孩,让我滚回家去跟家里的绣娘学绣花。我生了气,决定要狠狠给他个教训,你猜后来怎么着?”

    她眨了眨眼睛,脸上的笑容忽然变得恶劣又狡黠:“我啊,把他最得意的几个学生打败了。”

    “武功拳脚、医学药理、机关工造、兵法文章……他呕心沥血培养出来几个各有专长的学生,却没有一个能胜过我。那个糟老头子气得几乎要昏过去,躺在床上好几天水米不进,后来他每次见到我,都一副要杀了我的样子!想想都叫人痛快啊!”陈望舒哈哈笑了两声,语气虽懒洋洋的,可眼神中的骄矜自得几乎快要溢出来。

    “你瞧,如今我穿上男装,你们不也分不清么?就算我日后穿上这身衣服站在天子脚下,他恐怕也看不出来吧?”若不是脸上的人皮面具快撑不住了,卢清越简直怀疑这家伙会忍不住在草地上捧腹大笑,乐到打滚,像个幼稚的小孩子似的,猖狂地享受着愚弄这个世界的快乐。

    卢清越忍不住暗自心惊。一面惊讶于她难得一见的骄矜狂态,而这似乎才是她的真实面目,一面也对她的出身和家世隐隐有了估量。

    白鹿书院,卢清越也有所耳闻。

    那是江南最出色的书院,说是大昭第一也不为过。书院的院长,是已经致仕还乡的当代大儒,曾经的三朝宰相——宋氏族长宋平章。

    多少名门富户、权贵世家挤破脑袋想将自家的孩子送到他的门下,就连当初圣上下旨请他留京任太子太傅他也不曾答应。

    这样的鸿儒巨擘,望舒却把他叫做糟老头子?

    怪不得她锋芒如此之盛。

    能将一个稚龄女童塞进权贵子弟遍地走的学堂,让曾经的宰相为其启蒙……望舒的本家,必定非富即贵。不,大富大贵!

    可既然是富贵之家,她小小年纪又为何要离开家门,在江湖上颠沛流离?卢清越本在心中揣度,鬼使神差地竟问出了口。

    “是跟家里人吵嘴才离家出走了么?”

    “啊?”

    这个问题,显然让陈望舒有一瞬间的愣神。

    片刻,她收敛神情,掀起眼皮盯着天上的月亮,依旧懒懒地开口。

    “才不是,你不会真把我当成无理取闹的三岁小孩了吧?”

    “这么灰头土脸的模样,当然是被赶出来的。被人发现是世奴所出的私生杂种,赶出家门了啊。”

    说完,她自己竟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真是,好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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