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炉烈火

    天锡城北冶金厂“如意坊”见证了整座城市的兴起。但其实天锡城的崛起,并不如其表面上那么“如意”。

    至少,这个故事,对某些人来说,是没那么“如意”的。

    四十多年前,长乐国一个姓郑的地质爱好者在游历至天锡峰时,偶然发现这座山的东面泥土和石块竟泛着红褐色,与他上山时踩过的黑色土截然不同,他便将此事报给离得最近的长乐县衙。

    可这事不知怎么的就被天锡人听到了,他们没几天便带了二十多人的勘探队去山里。

    结果这不挖不知道,这天锡峰简直就像是一块千层糕!什么金银铜铁、石英方解都算是小儿科了,这里居然还产出堪比金刚的夜灵石,以及以“天锡”命名的金属。但凡是冷兵器的锻造中,加了天锡,那这把兵器便可以削铁如泥。

    依傍着矿山,天锡城内如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大大小小的冶金作坊。而这些作坊又很快被一个姓韦的天锡人威逼又利诱着一一收购,合并成了“如意坊”--这个天锡城最大的冶金厂。

    本可以属于长乐的丰富矿藏被锡国人抢先一步夺了去,长乐人不干了。

    比面对自己的失败更痛苦的便是面对邻居的成功。锡国凭什么把他们先发现的宝藏抢走?又凭什么独吞这位于两国交界的天锡峰?他们原本明明那么穷,那么落后,就因为抢占了这座矿山,一夜之间从海边小渔村进化成工业强国了!凭什么!!!

    长乐人嫉妒到眼红,嫉妒到痛苦。而总有人要为他们的痛苦买单。让人没想到的是,这买单的人竟是那最先发现宝藏的郑书生。他被冠上“泄露长乐机密”的莫须有罪名,打入大牢中,直到环亚成立后才被释放。

    此事今时今日还被拿出来当饭后谈资。人们用它来探讨曾经的长乐国律法是多么的严苛又不严谨,又顺便感叹一下环亚的成立是件多么让人开心的事情。而天锡的孩子们,则从小便被教育“要做就做韦老板,别做那郑书生”。

    可郑书生明明只是把他偶然间的发现告诉了自己人,他到底做错了什么呢?

    就像路熹茗明明只是好心把高炉中的火神兽救了出来,她又做错了什么?

    或许她做的最错的事便是把神兽人格化。她早就该在听到炉内雷霆般的撞击声时回客栈的,她早就该在金嬉要她一同解救赤擎的那一刻拒绝它的。

    可她还是跟着去了,甚至带着一丝“看,这世界离了我不行”的小骄傲,就这么大大咧咧踏进了如意坊。

    晚十点的如意坊早已放工,只剩几个人把守着,而他们也多半打着瞌睡,谁也没看到有个女孩就这么在他们眼皮子底下溜到了高炉前。

    那是一座三十米高的黑色巨塔。巨大的炉腹呈圆锥形,由坚固的砖石垒砌而成。一圈盘旋而上的台阶沿炉而建,一直通向顶部。炉边搭着层间距约为五米的平台,供工人们落脚用。

    炉的中间有个巨大的方形管道,想来是人们向内添加铁矿石的入口。而在相应的平台上,则堆放着红褐色的赤铁矿和黑色的磁铁矿。

    如今厂里早就下班,那方形管道也被堵得严实,可炉底部的风箱依旧不知疲倦地将空气注入高炉。

    炉顶上,一片熊熊燃烧的烈焰向空中时不时舞动着。每舞动一次,那塔内便传出一声闷响,像是有人在里面向着石壁开炮。每舞动一次,昏暗的天便被赤红的斧子劈开。

    路熹茗在火焰的呼啸声和沉闷的撞击声中,又听到了野兽的咆哮声。那咆哮似牛又似虎,带着震耳欲聋的愤怒。

    路熹茗对金嬉传音道:“被困在里面的,就是赤擎吗?”

    “是的。”

    她又问:“你说那些人把它抓来就是为了省燃料,我没有很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为什么除了铁矿根本看不到炭什么的?”

    寻常炼铁要加焦炭,但这并不完全是为了提供燃料,更多的是为了使得被氧化的铁矿重新还原成干净的生铁。若是没有碳元素的加入,她不是很能想清楚这炼铁到底要怎么炼,得到的产物又是什么。而空气中,一丝丝燃料不充分燃烧的难闻气味都闻不到。

    金嬉趴在她的肩上,对她解释道:“你或许会以为‘火’只能做燃烧用,烧完什么都结束了,那便太小看神兽了。‘火’烧只是过程,烧完之后的‘重新开始’才是赤擎能力最核心的点。那些红的或者黑的铁矿,被它这么一烧,都‘重新开始’变成铁本来的面目了。”

    “那些开厂的臭老头大概也明白这一点吧,所以才把它抓来,激怒它,让它没日没夜地释放能力。然后他们只要等着金灿灿的铁水流出来,等着数钱便好。”它越说越气愤,怒目圆睁。

    路熹茗听完,被这神兽的技能惊呆了,愣在那里浮想联翩。

    她不禁在想,“重新开始”到底是种什么样的魔法。能让一棵树变回种子吗?能让一片沙漠变回绿洲吗?能让一缕孤魂变回生命吗?

    然而眼下问题的关键并不在此,路熹茗只好收回思绪,问金嬉道:“可是......我要怎么救它?”

    金嬉沉吟片刻,道:“你去上面把炉顶打开,它自己会飞出来。”

    路熹茗有些无语,问道:“炉顶要是这么容易打开,你为啥不自己开?”

    金嬉斜睨着她,鼻子喷出一口气来,愤懑地回答她:“我又没有手!上面炉顶被锁住了,我就算能变出钥匙来,也没法打开啊。”

    “你不能变成人吗?”路熹茗是真的好奇。

    金嬉摇了摇头,说:“不能。我能变换成每一种动物、植物,就是没法变成人。凡人,你们有手可是天大的恩赐啊,好好珍惜吧。”

    路熹茗没想到金嬉神通广大到几乎无所不能的地步,却被一个需要人类的手才能办到的事情给难倒了。

    她接过金嬉实体化出来的钥匙,一步步踏上了塔边的旋转楼梯。

    她边走,金嬉边对她说道:“也许这也是为什么你们明明这么弱小,却时不时能奴役神兽的原因吧。我想不出别的理由了。”

    “难道不是因为某些人有某些特别的魔法,可以克制神兽吗?比如水魔法?看起来就能克制火神兽的样子。”

    “风原谷的人没有魔法,他们照旧能骗得我兄弟银猎十几年都不肯离开。呵呵,魔法......你们人类真的需要用魔法来证明自己吗?”

    路熹茗无比赞同它这后半句话,因为在她原本的世界,没有任何魔力的人类就是靠着智慧和劳动改造着自己的生活的。而听金嬉这么说,在这个世界里,看来也是这样,她想。

    不过她很快就把注意力放到这楼梯上了。这楼梯又长又陡峭,还没有栏杆围着,真的是十分危险。路熹茗走了没两步,就要把全身的重心倚靠在炉壁上,倾斜着向上爬去。

    她本以为自己没那么恐高了,可只要稍稍向下看去,那幽黑的厂房便张开深渊巨口等着她,把她吓得差点没站稳。

    她只好说些什么转移自己的注意力。

    “你能变出钥匙来,为何上次在徐家铺子地牢里面不帮我把那两人救出来?”

    “那徐家铺子里的锁有三层机关,时间那么紧迫,我没办法看明白,怎么变?”

    “金神,我为什么要救赤擎?”

    “你就忍心看着它被奴役成这样?”

    “没什么忍不忍心的,如果你不和我说这个事情,这事情好像和我本来就没什么关系。”

    “怎么和你没关系了?你不救它,我要怎么回归世界的本源?我又凭什么给你实体化的能力?”

    路熹茗不由得苦笑了一下,这么听起来,好像她才是被奴役的那一个,东忙西忙,忙到最后什么都得不到,都是给他人做嫁衣了。

    于是她试探地问了句:“我要是帮你们达成目的了,会有任何的奖励吗?”

    金嬉从她的肩上飞下,悬停在她的面前,很认真地回答道:“我们会满足你一个愿望。”

    “什么愿望都可以?好的坏的、无理取闹的都行?”路熹茗虽然这么问,但心里却并没有期待任何正面的回应。

    “是的,所有的愿望都可以。因为许愿这件事本身会让我们达成目的,而我们只要达成目的就行。”

    言下之意就是,这世界会因为这个愿望变成什么样子跟他们没有关系。

    路熹茗没再问别的问题,也没有接着它的话继续讨论下去,因为她实在是累到发喘,累到说不出更多的话来了。

    这炉子实在是太高,她花了十分钟才走了一半。为了防止力竭,她只好走一段歇一段,得亏这厂里没什么人,炉子里烈火熊熊发出的噪音又实在太大,才没让他人听到她粗重的呼吸声。

    等到她终于到达炉顶之时,她的衣服都被汗水浸湿了。她左手扶在炉壁上好一会儿,将自己快要跳出来的心脏重新按回去。

    接着,路熹茗用金嬉给的钥匙对准炉顶的锁芯,“咔哒”一声把那管道开口打开。

    等待她的并不是神兽的感恩,而是它在烈火中燃烧了数十年的、终于得以宣泄的暴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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