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阴连续剧

    路熹茗目视楚渊,真诚说道:“若是我冒犯了你,而你不想说,可以选择不说。我们早点回去,我还要收拾行李。”

    “你收拾行李做什么?”

    “你都要和我离婚了,我怎么还能死皮赖脸住在你家呢?”

    楚渊哭笑不得,道:“我什么时候说要赶你走了?”

    路熹茗瞪大眼睛质疑道:“你们这个世界,前妻原来是可以住前夫家的吗?”

    楚渊轻咳了一下,眼睛飘往别处,音量显著降了下来,道:“我们不是还没离吗?况且,若是有解决方案,也不一定需要离。”

    他说这话的时候有几分欠揍,路熹茗看得格外真切。她原本以为对方只是闷,现在却觉得那明明是闷骚。

    于是她斜着眼睛一脸嫌弃地嗔怪道:“什么意思,你耍我吗?你跟我说了那么多,就是为了看我为了你哭哭啼啼?然后你就开心了?那你可真够变态的,我算看错你了。”

    “你生气了?”

    路熹茗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阴阳怪气道:“我现在是你的打工人,还吃你的住你的,怎么敢生上司的气。”

    “对不起......”

    “行了,我知道了,你也有自己的苦衷,只是我胆子小,经不住这么吓,”她注视着眼前低下头来的楚渊,在他面前挥了挥手,“怎么发呆了?走吧,天凉了,我们早点回去。”

    他拉住路熹茗的手,路熹茗没有甩开他,因为那双手冰冷而颤抖,如初冬湖面的薄冰,连风都能将其吹裂。

    “你说,这样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呢?”

    路熹茗没有回答他,因为他们心中隐秘的忧虑,有一部分是重叠的。

    楚渊问:“如今的你,是怎样的年纪?”

    他这句话很奇怪,仿佛不是在问对方年纪,而是在试图获取对方在宇宙中的坐标一般。

    “二十二,快二十三了,怎么了?”

    “那是没多久了。”

    路熹茗明白,她即将面临的未来是楚渊的过去,而那段过去的时光结束后呢?时间又会把她安排去何处?

    她就像以为自己一直在同一平面上行进的蚂蚁,任那命运差遣调配,可永远发现不了自己真正的位置。

    她喃喃道:“我猜你在想的是,如果你在未来再也见不到我了,该怎么办?”

    闻言,楚渊的手不经意间攥得更紧。路熹茗感到一丝疼痛,“嘶”了一声,对方察觉到后立刻松开了手,却被路熹茗反握住。如今,他们第一次十指相扣了。

    楚渊与她对视一眼,神情中竟有一丝欣喜和惊异。

    路熹茗笑了一下,脸红道:“既然你都发现我在乎你了,那也没什么好遮掩的了。况且你说得对,这样的日子可能确实不多了。”

    她突然想通了,就算是用林梦洋的躯体陷入这段关系中,就算是自己是对方的一枚棋子,他们以如今这种状态相处的日子可能即将结束。她又何苦为以后的自己留下诸如“当时若是勇敢些就好了”这样的遗憾呢?

    楚渊转过头来,用既害怕又期待的语气问道:“你呢,如果在未来的未来,我们永远见不到了,你又会怎么办?”

    “对我来说,只要不是别人亲口说出对我失望,我都能接受。该吃吃,该喝喝,痛苦完了日子还得过。”

    “你为何如此在意他人会否对你失望?”

    “不知道,我也说不清楚......”

    “我做不到如你那般潇洒。”

    “明白的,不然你的痛苦也不会累积成那样,都吓哭小朋友了。”

    “但那小朋友说你也不开心,”楚渊抬头望向再度陷入沉睡的月亮,“你又是在不开心什么呢?”

    路熹茗歪头仔细想了一下,认真回答道:“我什么都改变不了,但世界每一刻都在改变。我怎么想的和这世界的发展一点关系都没有。”

    楚渊轻笑了一声,调侃她:“你不开心的理由很抽象。”

    路熹茗顺着他的调侃开玩笑道:“也可以很具象,比如今晚的糖醋鱼太酸了,我就不开心。”

    “你可真的是.....”楚渊笑着摇了摇头。

    “有趣是吧?我也这么觉得。走吧,在这里谈话总觉得似乎有人在天上看着我们一样。”路熹茗指了指亭子牌匾上的“凌”字。

    他们手挽手并肩走在狭窄的山道上,晚风吹过,送来一阵栀子清香。

    “你知道汇言堂的魔力为何会突然集体消失吗?”

    “你说吧,我猜不到。”楚渊的声音里带着些笑意。

    “天锡城有个老爷爷,可以把别人的祝福变成现实。有个男孩子他为了自己的父亲,写下了两句祝福。那两句话我记得清清楚楚,‘祝汇言堂全体不再受工作烦恼。祝他们不再被自己的能力局限’。这两句话原本的涵义多好啊,可是在这个世界里,竟变成了诅咒,后面的故事你也知道了,段施他们一夜之间魔力都没了。”

    路熹茗停下了脚步,凝视着对方道:“后来我就在想,我要是也写下祝福,祝你在我离开后也能一直快乐下去,是不是也会造成什么想不到的后果。比如你确实快乐了,但脑部受创失去了神智,只会天天傻乐呵,那也太恐怖了。所以我思考了半天,还是什么都没做。”

    楚渊也回望着她,道:“兴许你什么都不用做,让事情自然发生便好。”

    路熹茗指了指他的胸口,问道:“你年纪轻轻,就这么懂得‘无为’,怎么还在心里压了这么多痛苦呢?”

    她又道:“你其实根本不相信所谓的‘自然发生’吧?你这压根就是习得性无助。”

    “或许是吧。或许让我们不开心的事情,从根本上来说是相同的。”

    路熹茗点点头,又摇摇头,她其实目前还不能辨明,到底是易碎的时光本身,还是对结局无法变更的恐惧更让人难过。

    “要是有一天,林梦洋的灵魂回到了这具身体中,你会怎么做?”

    楚渊诧异得重复着那个名字:“林梦洋?”

    “我毕竟是借用的她的身体,或许她只是像我一样,暂时去了别的世界旅行,终归还是要回来的。而那时候,你要怎么面对她?”

    “我也很想给你一个答案,但我只能说,我不知道......”

    “或许她睁开眼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你,也就这么爱上你了,毕竟你长得还不错。”路熹茗调笑道。

    “......”

    路熹茗眼光移开对方的身上,眺望着远处,许久后才又开口道:“其实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对你是什么样的情感。如果这不是爱情,只是同情呢,或者是友情?又或者只是依赖?毕竟你是第一个带我看世界的人,而我在这个世界的人际关系又如此单薄,自然就想要从你这里寻求认同了。”

    “对我来说,不管你对我怀有怎样的情感,我都在此刻觉得很满足了。”

    “真的吗?”

    楚渊点点头,眼眸被幽暗的灯光打上深情的烙印。

    路熹茗对上他的视线,心跳漏了一拍。她内心的蛋壳又被撬开了一道缝,越来越多的光透了进来。

    接着,楚渊牵起路熹茗的手,往山下走去,边走边说:“我们或许就像两条直线,相交过之后便会渐行渐远。所以......我想珍惜每一个有你在身边的时刻。”

    路熹茗“哈哈”笑了一声,回应道:“说不定不是呢。或许你是正弦波,我是余弦波,我们的一生中总有相遇的时刻。虽然相遇的时刻是短暂的,之后又要分开许久,但总能再相遇的。”

    楚渊深吸了一口气,眼中竟噙着些泪花。他并没有问那正弦波和余弦波是什么。

    他问的是:“你若有机会,会再来见我吗?”

    “那你先回答我,若是我不来找你,你也会好好地生活下去,去找你喜欢做的事情,喜欢的人,对吗?”

    他不解地问道:“这......你为何觉得爱是如此容易改变的?”

    路熹茗耸耸肩,无奈道:“我也不想这么觉得,可是这天地每时每刻都在告诉我,没有什么是不变的,没有什么的定义是永远不变的。我如今在你面前,你喜欢的是具体的人,是我。可如果我永远离开了,你爱的那个只不过是我的幻象罢了,我不想看到你执着于幻影中。如果你因为我而固步自封,我会很自责的。”

    “你能保证你不会执着于幻象吗?”

    “我不能。但有些事情,如果不被旁人说出来,自己是不会发现的。我执着于幻象的那刻,可能也需要别人来帮我脱身吧。”路熹茗诚实地回答道。

    “我真的是说不过你。”楚渊无奈地摇摇头。

    “道理谁不会说啊,”路熹茗自嘲道,“但能不能做到就是另一回事了。”

    “你怎么年纪轻轻,就像经历了八百年岁月一样?”

    “彼此彼此。”路熹茗朝着楚渊吐了吐舌头。

    “我答应你,”楚渊摸了摸她的头,“如果你不再出现了,我会去走自己的路。”

    路熹茗也踮起脚来摸了摸他的头,道:“那我也答应你,如果我能找到机会,我一定会再来见你的。”

    “可别让我等太久,说不定你再次回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我都不在了。”

    “那你可得记着把自己葬在这山的背面,也建个小亭子,写上个‘渊’字,到时候你要是真的不在了,我也能找到你。给你带点瓜果零食什么的。”

    “少带些甜的,容易牙疼。”

    “哎,说不定我还能给你带点我们那里的炸鸡汉堡,让你体会一下科技文明的产物。”

    “求之不得。”

    他们两就这样,把天底下最让人痛苦的生离死别,开成一个个玩笑,笑得花枝乱颤,笑得东倒西歪,仿佛只要笑过了,那些他们恐惧的东西就会被他们的脚下,而他们也能在往后孤寂的岁月里独自回味这次短暂而美好的谈话时,为其赋上点“人定胜天”的意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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