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君

    日头已完全升起,朦胧的雾气散去,天地间亮堂起来,玉清泠一瘸一拐的身影渐渐缩成一个小点,隐于一片曦光之中。

    祁雪深吸了口气,带着清晨露水的味道,看向身侧的男人,对他的感觉慢慢具象起来,就如这微冷朝阳下的露珠,冷冽而清新。

    袖口和领口的烫金暗纹是他身上唯一的颜色,纯粹的黑色衬得他的皮肤愈发白皙,嘴唇和耳尖透出的绯色像是一尊玉器上点缀的玛瑙,很难不吸引人眼光。

    祁雪不禁感慨,这男人的脸不仅惊艳,而且耐看。

    “你盯着我干嘛?”

    承影眉间微皱。

    “美色误人呐,贵妃冢的位置,我怎么想不起来了呢。”

    祁雪说着,夸张地敲了敲自己的脑袋。

    自己的武功不如他十分之一,如果他不肯与自己同行,想甩掉个尾巴简直是轻而易举的事情,还好刚刚得知了他的目标,所以只能想个法子让他甘愿跟着自己。

    “你知道贵妃冢在哪?”

    尚书令家中藏书众多,而祁雪又愿意挑那些秘辛、野史之类的看,所以记得有本书中曾有记载,郭阳公主当年艳冠京华,博得皇帝专宠是手到擒来之事,可她却偏偏与皇帝处处作对,常在众人面前驳他的面子,长此以往,皇帝对美人骄纵宠溺的耐心也被磨没了,特意下了圣旨,不允贵妃葬入皇陵,但是又不能失了皇家的规格,于是挑了处风水镇压魂灵的山丘,建了座贵妃冢,让她永世不得往生,只能在暗无天日的地宫里反省自己的罪过。

    读到此处时,祁雪还暗暗骂过这狗皇帝,囚禁郭阳公主一生一世不够,还要囚禁她永生永世,这就是帝王可怕的控制欲吧。

    可惜关于贵妃冢所在地的记载甚少,有的也只是写了个大概,具体地点和入墓方法皆不得而知,但面对承影的质问,祁雪还是硬着头皮挑了挑眉。

    “当然了。”

    “带我去。”

    “那你能给我什么好处?”

    见鱼儿已上钩,祁雪便想赌的再大些。

    可没料到承影冷笑一声。

    “一身三脚猫功夫,还敢偷跑出家门的大小姐,自身难保的人是没资格谈条件的。”

    看着他一副你要么打道回府做乖乖女,要么就被江湖这个猛兽吃的连骨头都不剩的表情,祁雪攥紧了拳头。

    “你怎么知道?”

    祁雪以为自己换了低调的装束,不会有人看得出自己闺门秀女的身份。

    “识人的本事不止你有。”

    “好吧,我带你去。”

    既然他志在必得,那自己也能暂且退一步,毕竟能达成与他同游江湖的最初目的已经足够了。

    承影将手指弯成个环状,放在嘴边吹出一声悠长的哨响,便听见马蹄声由远及近,笃笃有力。

    一匹棕红色的烈马飞奔而来,长嘶一声停在承影面前,飞扬的鬃毛在阳光下泛着金光。

    承影抬手拍了拍马背,祁雪看见他眼里流露出的浅浅笑意。

    虽然是第一次见面,虽然他言行冷漠,但祁雪的直觉告诉她,他不是个坏人。

    “上路吧,我不喜欢等。”

    说着翻身上马,动作干净利落,马背上的少年显得更加意气风发。

    他的身影正对着太阳,祁雪仰着头眯着眼去看,耀眼的看不清面容,只有侧脸流畅的轮廓如刀锋一般刻在她心头。

    在那一刻,祁雪所仰慕的话本里的少年英雄都有了模样。

    “来了。”

    祁雪也飞身上马,甩手扬鞭,朝着前面的少年郎追去。

    皇陵选址极为讲究,稍有不慎都会影响国运,于是早在建国时先帝便聚集了当时世上最具名望的风水先生,勘察了三年,才绘制出一张龙脉图,龙首朝南,龙尾朝北,横亘盘旋在整个国界内,从图上看就好似在看守保护着疆土。而皇陵就选在龙脉的脉眼,阳气最重之处,也就是龙首的位置。

    与之相反,阴气最重之处,便在龙尾。

    记得书上说寒水村的人曾见过贵妃丧葬的景象,对照着从家里偷出来的舆图,寒水村的位置就在龙尾,因此祁雪猜想,郭阳公主多半是葬在那附近。

    于是两人纵身策马,直奔寒水村而去。

    路途遥远,祁雪算了算,照他们的速度,需得七日才能到达。

    吃的干粮她包袱里倒是足够,饮的清水也可到山涧之中自取,只是这一行有个男子时刻在身侧,换洗衣裳总是不方便,她又毕竟是个姑娘,不好意思直说,只能逼迫自己忘却这些年来每日沐浴的习惯。

    行至第四日,气温骤然升高,一向温和的日光也渐显夏日的毒辣。前几日纵马飞驰还觉的风吹的凉爽,可这一日却感受到薄薄一层汗沁在衣衫上的粘腻感了,所以每次停下在林中休息时,她都要到水边去撩起衣袖,借流水冲洗自己的腕子。

    傍晚,承影在一处适合扎营的平坦草地上勒了马。

    往日都要行至天黑以后才会停下做扎营的准备,今天怎的如此反常。

    “你疲了吗?”

    以为他身体不适,祁雪也下了马,走到他身边关切问道。

    承影看她一眼,没有言语,只是继续捡生火用的木枝。

    这几日都是如此,除了走到分岔路时开口问她方向以外,承影就没怎么说过话,骑马时在她前面拉开一段距离,夜里休憩时也不见他踪影。祁雪本想通过日日相处能让他对自己萌生一些情意,可如今看来,没有一点进展。

    只有每日见到他的美貌时才能给祁雪补充些动力,不然她真的觉得自己在捂一块千年寒冰。

    忍着心头的酸涩,祁雪往嘴里塞了半块酥饼,牵着两匹马到河边去饮水。

    承影的那匹一开始脾气也大得很,可经过一天的相处就和祁雪熟络起来了,虽然有时候会恶作剧般朝她打个喷嚏,但牵马绳的时候却不再反抗了。

    祁雪一边走一边嘟哝,连个畜牲都要比他通人情。

    走到水边一看,承影已经挨着湖泊生了堆火,此时火势正旺,好似天边的霞光落了下来,映的他的脸庞也暖融融了起来。

    祁雪心中仍生着闷气,别过头去不愿看他,抚着马背看它们饮水饮的起劲。

    “趁着太阳没落,可以去洗个澡,不然水会很快变凉。”

    声音在耳畔响起,祁雪吓了一跳,不知他怎么无声无息到了自己身边。

    “洗澡?”

    “今天阳光照了一天,水是暖的,靠着火堆,应该不会冷。”

    祁雪闻言愣了半晌,这是他第一次向自己说出除了命令和问题之外的话。

    原来他刚刚做的这些是为了自己。

    心中的嫌隙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如火焰般升腾的暖意。

    见她不言语,承影也没多想,从她手中牵过马绳,将她马背上的包袱解下,然后往林子里走去。

    “那你帮我守着点,别让旁人靠近。”

    “知道了。”

    他没回头,只有声音悠悠传了过来,三个字足以让她安心。

    繁复的衣物一层层褪下,少女的身体露在自然之中。

    祁雪张开双臂,感受着清风的吹拂,残阳的余温,这是与四四方方的府邸里完全不同的天地,这般的随性自由,是她一直以来所憧憬的,她终于体会到了。

    足尖点在水面轻轻试探。

    果真是暖的。

    随即放心的将整个身体沉没于流水之中,洗涤着多日来的污浊与疲惫。

    闭上眼睛,黑暗里看见的全是承影的脸。

    心动果真是电光火石间的事,祁雪现在想来仍觉得神奇,怎么会有人生的就是一副她想象中的心上人的模样,除了性子冷了些,几乎是满足了她的一切幻想。

    太阳彻底西沉下去,吹来的风也带了些凉意。

    祁雪想起承影应当也尽快沐浴一番,于是赶紧从水中起身,擦干身体拿了身新衣服准备换上。

    才刚换好亵衣,一件黑袍从侧方的树上直直落来,精准地将她包了个严丝合缝。

    还未等她惊讶,承影也从同一方位飞身下来,站到她身前。

    “嘘,有人来了。”

    承影指指一旁的树干。

    祁雪会意,快步走到其后,快速穿好了他扔过来的黑衣,带着淡淡的皂角香气。

    毕竟比她高出了一头,这衣服在她身上一点儿也不合身,哪怕衣带都已系紧,但仍是松松垮垮,除了胸口处还算合身。

    袖子也长出一截,看袖口处的烫金花纹倒是和承影身上正穿着的别无二致。

    他不会只有这一件样式的衣服吧。

    祁雪猜想。

    下一秒,风声异动,祁雪心知定是承影出手了。

    果真,一声惨叫传来。

    “少侠饶命!”

    祁雪瞥见承影拎着个人从林中飞来,落在她正好能看见的位置上。

    被像小鸡一样拎着的人一身道士打扮,帽子仄歪在一旁,衣服被揪的皱皱巴巴,浑身抖个不停。

    “你是谁?为何在此?”

    “小,小道云游至此,不知哪,哪里做的不对,惹到了少侠。”

    刚刚见他脚步凌乱,神色慌张,一步三回头的样子甚是可疑,所以承影才出手将他捉了过来。

    如今看他一副怂包的样子,估计是惹了什么人在四处躲藏。

    祁雪不想惹是生非,但看承影眼里没丝毫波澜,好似手上稍一用力就能像捏死一只蚂蚁一般将这道士掐死,于是赶紧开口。

    “只是路过的人,放了他吧。”

    那道士闻声看去,却只见树干后面露出的半个不合身的衣角,眼珠一转,以为是撞见了林子里的野鸳鸯,心下十分鄙夷,但嘴里却还是念叨着饶命。

    承影不满地朝祁雪看了一眼,好似不明白她为何要为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说话,但沉默了两秒,还是将手指松开了。

    那道士瞬间如烂泥一般瘫软在地。

    “谢谢菩萨,谢谢菩萨。”

    “可是我不喜欢和旁人在一处过夜。”

    承影再次冷冰冰地开口,那道士马上会意,连滚带爬地往来的方向跑去。

    “小道马上就滚,小道滚得远远的,少侠饶命......”

    祁雪看着眼前蛮横的甚至有些不讲道理的男人,神情认真的像对划分地盘格外偏执的野兽,毫不吝啬地对闯入者挥舞着爪牙。

    好像更喜欢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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