鞭刑

    日头完全升起了,蒸腾着大地像是烤炉,即便是吹着水上的习习凉风都觉得额间浮上层汗珠,更别提那些跪在外面、身穿厚重的铁甲的侍卫们。

    但祁府管教森严,没有主子的允许是绝不会贸然闯入的,所以在秦竹奕请示未答之后,他就带着一众侍卫齐齐跪在外面,等候发令。

    祁雪故意视若无睹,秦竹奕也明白,她这是在恼他,恼他失了大家世族的风度,也失了行事的分寸尺度,虽然事出从急,但小姐的心思他不敢违抗。

    侍卫间隐隐传出几句怨言,左右不过是路途上没日没夜的奔波,到了目的地却还要被罚跪,大小姐怎么出来一趟脾气却变差了之类的话,几个领头的被秦竹奕淡淡瞥了一眼以后,就再没人敢口无遮拦了。

    碰巧这时,早起打鱼捉虾的老高回来了,原本想着这吃饭的人口又添了一位,就比平常多耗了些时间,没想到这一回来就见到如此景象。

    他本身是年轻时当过皇家侍卫的人,所以一见地上跪着的男人们的装束和姿态便识出他们的身份,猜到是尚书令府上的府兵过来找人来了。

    老高撸起袖子抹了把汗,原本想替祁雪让诸位起身,但想着这是人家的家事,他一个外人、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小老百姓,哪有这权力和能耐指使的动当朝尚书令府上的人。

    所以也只是轻叹了口气,绕过几人不理不睬地走入画舫。

    尚书令祁青山如今是皇帝面前的红人,祁府几乎每日门庭若市,不乏来拜谒之人,他们虽然是当侍卫的,但也从没受过此等冷眼待遇,年轻气盛些的气不过,又埋怨了几句,说什么不入流的渔夫都敢如此对待他们了。

    汗水沿着秦竹奕的下垂的眼角和挺拔的鼻梁下流过,离他最近的副手见了,拿了帕子递给他。

    秦竹奕没接,字正腔圆地说道,“一介渔夫尚能自给自足,而你我皆是替祁府卖命以求生计的人,不要仗着主子的荣耀和对咱们的仁慈就看不清自己的身份了。”

    此话一出,众人皆如醍醐灌顶一般,心甘情愿地再无怨言。

    承影在舫中虽然面上和祁雪、司檀谈笑,但耳朵却机警地听着外面的声响,所以他们的怨言还有秦竹奕的话他都听得一清二楚,心想这人是个难得的清醒人。

    老高吆喝着进门,刚放下手上东西,就注意到了承影衣领上已经干透的血渍,忙问道是不是出了什么事端。

    承影垂首不语,司檀又不能语,所以祁雪左右看了看,只剩自己能解释刚刚的事,所以低着头简略地说明了情况。

    高继昌听后觉得这样罚跪确实不妥,所以出言相劝,先将领头的那个请进来,让他把话说明白了以后再做决断。

    他们在外面也跪了有些时候了,祁雪心中也过意不去,只不过苦于迟迟没找到台阶,此时老高递的恰到好处,所以便唤了秦竹奕进来说话。

    可秦竹奕并不起身,仍跪在原地昂声到,“卑职自知有错,甘愿领罚,不敢入内惹小姐不快,就让卑职在此和小姐说几句话便好。”

    这秦竹奕除了是府兵统领以外,最大的任务就是护祁雪周全,自他十年前来到府上以后就与祁雪慢慢相熟起来,因自己的主子调皮顽劣,常常要帮她打掩护,久而久之两人也算是有些朋友的交情,所以在祁雪面前,秦竹奕已经很久没自称过卑职了。

    祁雪听出他这话中有几分生了嫌隙的意味,原本熄了许多的怒气又腾的起来。

    她抄起手边的杯盏,用力往门口的方向砸去。

    “那就不必说了!”

    她的怒音随着瓷器碎裂的声音一齐响起。

    承影第一次见她如此动怒,也第一次感受到她身上世家小姐的娇蛮劲儿,回望与她这一路走来,原是带她吃了许多苦,她一声不吭,笑颜相对,他还真以为她和他一样,适应了这样的生活。

    她微蹙的眉角,骄傲的眼睛,这样才是她原本的模样,而不是跟着他漂泊不定,前路不明。

    “小姐!恕卑职说句公道话吧,秦统领已经因为小姐受了鞭刑了,满背的……”

    秦竹奕身旁的副手再也忍不下去,高声出言道。

    “住口!”

    话还没说完,就被秦竹奕怒声打断。

    “什么?鞭刑?”

    祁雪腾的站起身来,遥遥看向低头不语的秦竹奕,看不到面容,只能见到他眉间深深的沟壑。

    “说下去!”

    身旁的副手看看秦竹奕,心想以后肯定会被他责骂,但一时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于是双手抱拳道。

    “秦统领满背的伤还没好,就被派出去找寻小姐的下落,直到收到了小姐您的信,才有了方向,带着我们一行人没命似的往这赶,生怕晚一刻小姐遇到什么危险。可这好不容易找到小姐,就又要挨小姐一顿冷脸和责骂,卑职愚钝,不知秦统领到底犯了何罪!”

    此话一出,身后众人纷纷附和。

    秦竹奕使了个眼色教他们噤声,但此般情况,他们皆选择了无视,纷纷抱拳行礼,为秦竹奕求情。

    祁雪立在原地,心中为秦竹奕的伤而焦急不已,但是又怕过于关切寒了承影的心,两边都是伤者,她夹在中间不知该如何是好。

    承影看出她的为难,开口说道。

    “如此忠心的仆从可不多见,请他进来说话吧。”

    祁雪见他表情淡漠和平常没什么两样,但总觉得好像和平常有些不同,却又说不清楚。

    来不及多想,还是抬脚往门口走去。

    “进来上药!”

    秦竹奕诧异抬头看向她,似是没听清她说什么。

    “还真要我下去请你啊!”

    祁雪嗔道。

    副手见状赶紧催促着推了秦竹奕一把,让他走到祁雪面前。

    祁雪从怀中掏出最后一锭银子,抛给那副手。

    “带着兄弟们去吃点好的、喝点好的,这一路辛苦了。”

    经副手刚刚一番话,祁雪才意识到因为自己的一时任性,不知连累了多少人。

    副手稳稳接过那沉甸甸的白银,带着众人起身谢恩后,鸟雀般叽叽喳喳地散去了。

    秦竹奕一进屋就紧盯着承影看,气氛隐隐变得尴尬起来。

    司檀敏感的很,赶紧拿了把椅子邀他落座,又给他上了茶,秦竹奕的神情这才放松了些。

    “这位是小姐的朋友?”

    也不怪秦竹奕警惕,他刚到此的时候见到了承影和司檀两人在马车旁打着手势说话,便有礼地上前问道,有没有见过他们家小姐,大概比量了一下身形长相,最后说了姓名。

    那司檀的表情明显有异,可惜是个哑巴不会说话,而这个能说话的冷面男子却一口咬定不认识什么叫祁雪的人。

    他态度狂傲,似乎将一切都不放在眼中。

    之后不论秦竹奕再问什么都满脸不耐,不再回答。

    秦竹奕一时没耐住性子,推搡了他一下,两方这才动起手来。

    “是啊,这一路上要是没有他,我估计早死了,你们连我的尸首都找不到。”

    “那为何他连小姐的闺名都不知?”

    秦竹奕依旧不依不饶。

    “你也知道是闺名啊,那能随便和别人说嘛,万一被有心人听去了,知道我是我爹的女儿,趁机敲诈勒索怎么办。”

    祁雪强词夺理地狡辩道。

    “如若他当初问的是,泱泱,我定不会说不知了。”

    承影依旧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假意端了杯喝茶,实际从杯口处偷偷打量了着秦竹奕的反应。

    秦竹奕果真身子一顿,眼神随即转向祁雪求证。

    他跟着祁雪这么久,自然听老爷夫人叫过她的乳名,只是没想到会如此轻易告诉这个外人。

    祁雪察觉到不对,但也已经来不及,只能恨恨地小声贴近承影耳朵道了句。

    “你填什么乱!”

    面对秦竹奕质问的眼神,祁雪闪躲地笑笑。

    “当时事态紧急,一时想不出别的名字了嘛,呵呵呵……”

    秦竹奕闻言,心中已大概明了眼前这男人在自家小姐心中的地位,所以俯下身来朝承影行了个大礼。

    “少侠救了我们小姐,卑职代老爷、夫人多谢少侠出手相救,来日必有重报。刚刚是卑职鲁莽,伤了少侠,少侠若是心中不快,尽可伤回来,卑职必不会躲。”

    “秦竹奕!”

    听他越说越没谱了,祁雪低声喝他。

    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他好似看见承影的那张没有表情都美的不可方物的脸上闪过一丝笑意。

    “不必了,你也是救主心切,可以理解。”

    虽然两人表面都相安无事,但逃不过老高的眼睛,他能看出两人之间夹杂的火星。

    “这小子不是也受伤了吗?你上次给我的金疮药老夫还没用完,给他上药吧。”

    经老高这一提醒,祁雪方想起这才是要紧事。

    可往外一看,其他侍卫都跑光了,秦竹奕伤的又是背部,自己不便上药,这可如何是好。

    “祁姑娘,这点小事,他们大老爷们之间就做了,你就别操心了。”

    老高一手拽着司檀,一手虚揽着祁雪,往门外走去。

    “司檀,你也和我们一道,去备一下菜。”

    就这样,老高带着两人走了出去,房间里只剩承影和秦竹奕两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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