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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亚孩子一辈子的纠结和彷徨

    一次考试一飞冲天之后,我的世界变得完全不一样了。

    因为成绩变好了,我成为了许多老师更加关注的人,我周围的那些天天盯着我每个小动作并对之冷嘲热讽的人好像都不见了。

    毕竟我的中学生态就是这样的,在升学率始终是我们学校金字招牌的情况下,没有人敢明目张胆去对一个成绩优异的人做什么。

    在我成绩上了超跑一样飞速前进的时候,易安的日子就没那么好过了。

    强调一下,我是个俗人,大俗人,容易志得意满且相当记仇,所以请容许我花一点篇幅,讲一讲易安的日子是怎么不好过的吧。

    首当其冲的是,她的成绩退步得很厉害。

    从之前的能维持班上前十,一直到基本上退步到我之前的水平了。

    看完成绩后,她情绪就很低落,一言不发地坐回自己的座位上。

    下课的时候,我的座位围满了和我道贺和向我请教的人,她的周围则围着她的几个朋友,小声地安慰着默默流眼泪的她。

    我怎么知道的?当然是眼睛看到的。

    没错,我就是一边回答同学的问题,一边用余光不小心瞟到的。

    但易安所受到的打击可不止成绩这一个。

    初二下学期开学的时候,她不再是班长了。

    原因也很简单,班主任到底是看不惯她能够在班级里一家独大,忍了这么一个学期,终于是成功在班上树立了威信,于是迫不及待地在一次班会上宣布,班长改为轮任制,每个人的任期不能超过一年。

    所以,易安直接卸任,有另外的人顶上了她的位置。

    班主任宣布班长换届的时候,易安的表情在脸上彻底挂不住了。

    这就是易安承受的全部打击了吗?当然不是。

    最后,虽然我觉得不值得,但想了想还是可以提一下。

    殷宇早恋了。

    对象是同年级其他班的女生,是一个舞蹈生,漂亮而张扬的班花。

    她没有所谓的两个家庭之间匪浅的关系,也没有像易安一样和殷宇多年相识、知根知底,但两个人轰轰烈烈地走到了一起,成为了年级当中口口相传的小情侣,而易安和殷宇曾经的那一点暧昧传闻早就烟消云散。

    因为这些种种的打击,易安可以算得上是从云端直接跌落了。

    她每天郁郁寡欢,学习和上课都不在状态,总是顶着肿肿的眼睛来班上,一看就是昨晚晚上哭过。

    每当这个时候,她的那些朋友就会互相交换眼神后,围在她身边陪伴她。

    这个时候,我就会想,易安是幸运的。

    再怎么说,她还有无条件站在她身边的朋友,在关心她、支持她,想帮助她走出这一段低谷期。

    比之前的我好过,当时可没有人这样陪我。

    其实,唐文曾经问过我,有没有大仇得报的感觉。

    这小子问出这问题的时候,我有种他果然是了解我的,没白交他这个朋友的恍然感。

    所以我很诚实回答她说有。

    毕竟,自己的成功固然令人喜悦,但敌人的失败才更让人舒心。

    关于我被排挤的辉煌过去,唐文略有耳闻,但还是有些好奇。

    初中的时候这类排挤别人的事情在女生中比男生要更高发,而男生有矛盾了一般会约个架,选择更加暴力的方式去解决问题。

    所以唐文一个男生不明白我一个挺正常的女生为啥会被排挤,问过我很多次,我又回想又反思,最后只能和他说可能我是外宿生,大家聚在一起聊天的时候我是一个比较适合被批判的话题。

    唐文不满意,觉得肯定有内情,我见他吊儿郎当的,就告诉他要是真的好奇可以直接去问易安,她或许能给你很充分的理由,还能逐点列出一二三。

    他终于有眼力见地闭嘴了。

    期末考试过去没多久,我有一天良心发现,忽然回想起来我好像还欠这小子一顿饭。

    所以在一次补完课后,我约唐年去吃必胜客。

    点了两份披萨、一份意面、一份焗饭、土豆泥,和三杯饮料。

    一个小时之后,饭桌上所有的东西被一扫而空。

    “嗝~”我打了很响的一个嗝,摸摸肚子瘫在椅子上。

    “这辈子没吃这么饱过,和你做同桌,值了!”唐文揉着肚子,歇了一会儿之后,忽然邀请我:“漫威出新片了,待会儿一起去看?我请你。”

    “不了。”我拒绝,“已经五点半了,我不能太晚回家。”

    “啧啧,十四岁了还有宵禁啊。”唐文惊叹,“你这次考这么好,你妈没奖励你?”

    “要什么奖励?她别骂我打我就好。”我拿起账单,核对起金额来。

    “什么?骂你打你?”唐文猛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眼珠子瞪得凸出来了。

    “金额没错,我去结账,你在门口等我。”我披上外套,往前台走去。

    结完账之后,唐文已经穿好衣服在门口等我了。见我走出来,他看起来很多话想说但半句憋不出来,一脸憋不出屎的表情。

    “你待会儿……打车回家吗?”他搓着手套问我。

    “今天天气还不错,我散步回家。”我围上了围巾,往商场门口走去。唐文赶紧跟上,说:“好,我和你一起。”

    回家路上,唐文和我并排走着。他张扬叛逆的头发被毛线帽压得直不起甚至,直留出个尖儿随着风摇摆着,我时不时侧过头看他的头发,感觉怪好玩的。

    可唐文还是那个便秘的表情,我无奈,止住脚步长叹一口气,转过身,同他说:“你想问啥直接问,不兴青春成长疼痛文学那一套啊,没啥不可提及的伤痛过往。”

    见我这样说,唐文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的:“你妈现在还打你?可你是女孩子啊,而且都这么大了,怎么可以打你呢?”

    “因为我成绩不好,气急了,所以打我。”我转过身,盯着足尖,慢慢走着,“但也没有说很经常,只会在我考不好的时候。”

    唐文明白了,那就是在这次期考之前,很经常。

    他忽然想起来什么,拽过我的手,问:“我记得我们刚成为同桌的时候,你额角是淤青的。”

    我点点头,“是我妈拿字典砸的。”

    他脸色白了。

    我笑了笑,没有说话。

    “你妈怎么能这么做?”唐文的脸由白转红,看起来有些气急,“就算你成绩不好,她也没有殴打你和虐待你的权利。”

    “她没有到殴打我虐待我这个程度,她只是恨铁不成钢,然后在教育我的时候控制不好自己的脾气罢了。”我垂下头,没有再看唐文的眼睛,“她说她不怕我恨她,她是关心我才这样的,等我长大了会感谢她的。”

    说罢,我转身想继续往前走。

    可唐文一把把我拉了回来:“你竟然还在帮她说话!”

    “我不是在帮她说活。”我挣开唐文,“我相信她说的是真的,她是爱我,是想要我有出息。但她也确实,确实在教育我的过程中宣泄了太多的个人情绪。”

    我缓了好一会儿,叹了一口气,“她,也不容易。”

    唐文还是盯着我,但我拒绝看他,他的眼睛太过明亮澄澈,里头装着他顺风顺水的十四年,映得我劳累憔悴,让我顾影惭形。

    “所以,其实你这两个月不要命地学习,是为了你妈。”他语气中有点难以置信。

    我点点头,又摇摇头。

    随后,我走到路边的长椅上坐下,又拍了拍我身边的位置。

    他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在我身边坐下了。

    我深吸一口气,一边想着怎么开口,一边想着待会儿回家找什么理由和我妈解释我的晚归。

    “我不会去谴责我妈什么,她确实给我带来过很大的伤害,主要是精神伤害,并且未来她也会一直这样伤害我,但是我没有立场去谴责她,她为了我牺牲很多。”

    眼看着唐文张嘴想争辩,我制止了他:“先听我继续说。”

    他虽然还是不安分,但到底是不服气地闭嘴了,所以继续和他阐述我的过去和家庭。

    “我们家从小家教就非常严,我爸爸因为工作的原因,常年不在家,我的教育工作基本上全部落到了我妈的头上。她是个骄傲的人,不想带出的女儿没出息最后会被我爸指责,所以对我的要求更加严格。”我一边回忆一边说,“所以我一直是在极大的束缚且精神服从的环境下长大的。我小的时候,她很爱逛街,每次她回家的时候,我需要拿着拖鞋在门口等她,在她进家门的时候跪在地上,帮她脱下高跟鞋,换上拖鞋,等她坐到沙发上之后,再给她倒上温开水,帮她按摩脚。”

    “这是一套必须的流程,也是她对外教育有方的成果展示,很多次,她带着她的朋友同事和亲戚来我家,都要我这样做。我必须在所有叔叔阿姨和长辈的面前,跪下给她换鞋、帮她倒水,再给她揉脚。接着就要等着她来检查审判我的作业,如果没有完成,等待我就是叱骂、体罚和羞辱。”我停了一下,又补充道,“是当着所有人的面的羞辱。一般我都会垂着头,不反驳也不解释,但有一次她的指甲把我的手臂划破了,我很疼,就哭了,旁边的阿姨看见了想帮我说两句,被她推出了房门,说她教育孩子,让别人不要插手。”

    “我这样生活了十多年了,对她的畏惧已经成为了我的思维定式,我没法儿改了。”我自嘲地笑了笑,“可是就算这样,我也真的没法儿指责她。因为我始终觉得,是我亏欠她,是我间接造成了她的不容易。在我爸被调走之前,曾经让我们一家跟他一起走。但当时我在升学,我妈怕环境变化会对我造成影响,所以她选择不和我爸一起走,而是和我留在这个城市。可是在我初一的时候,我爸出轨了。”

    我抬起头,想压下眼角里含了一点泪光。

    “小三找到了我妈,给她寄了一些很不好的照片,让我妈精神崩溃了。她接受不了自己牺牲了陪伴我爸,选择照顾我,可是我爸却这样轻易地背叛了她,而我那段时间因为易安的排挤,成绩也下降得厉害,所以其实在她眼里,我也背叛了她。”

    “那个时候,他们天天打电话吵架,为了不影响我,还是趁我睡着了之后,深夜吵架。”我抽了抽鼻子,“可我哪里睡得着啊,他们在客厅吵架,我就蜷缩在我房门旁边,边偷听边哭。”

    我的眼睛湿湿的,转头看着唐文的时候,他的身影变得很模糊。

    可我看得清他的眼睛,他正静静地看着我。

    “我妈本来是想净身出户的,可是她工资低,她没办法靠自己培养我。所以她把这口气咽了,没有离婚。她后来和我说过很多次,她是有洁癖的,一个地板都能拖三遍,见不了一点污垢的人,容忍下了丈夫的背叛和不忠,纯粹是为了我。所以我没考好,我就对不起她。我没出息,我也对不起她。我要是以后上不了一个好大学,或许我就不值得被爱的。我让她失望了,所以我被排挤的时候她明明知道还是没有管我,是我活该。可我的难受,很多时候我都难受到快不能呼吸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不能像其他阿姨一样爱自己的孩子……为什么我就要承受这些……”

    我情绪上来了,眼泪忽然失去了控制,泄洪一般地从眼眶里滚落出来,落下来我就擦掉,可是我的衣袖湿了,脸也湿了,眼泪还是止不住。

    初中前一年,我确实过的太苦了。被排挤、被孤立、对自己失望,还要承受家人对我的失望。这些我很少和人说过,现在开了话匣子,也不管在唐文面前哭鼻子丢不丢脸,只想着一口气说下去。

    “所以我有什么办法,我的生活里没有什么是我能掌控的,除了我的生命和我的成绩。不怕你笑我,其实初一的时候我爬上我家窗台很多次,十楼,跳下去就是一了百了。我想用这样的方式惩罚他们,惩罚伤害过我的每一个人。我想让他们夜不能寐、不得安生,我想让他们痛哭流涕,对着我乱七八糟的身体后悔。可我想清楚了,我不要,我没有做错,凭什么还要用我的生命去赔她们?想通了这个之后,我也就没得选了,我只能掌控我自己的成绩。”

    不知什么时候,唐文已经坐在了我的旁边,他一只手握住了我的手,另一只手拿着他的手套给我擦眼泪。

    唉,我俩都没带纸,我又哭太厉害了,眼泪和鼻涕都糊他手套上了,难得他不嫌弃,还是认真地帮我一点一点擦着脸。

    等脸擦干了,我也不哭了。唐文的手套是他新买的,现在被弄得脏兮兮的,我后知后觉地觉得不好意思,所以终于止住了眼泪。

    而后,我抬眼看他,他还是静静地看着我,早没有了一开始的忿忿不平。

    于是我笑了笑,和他说:“你看啊,我做得不错吧。我成绩这么好,我妈也满意了,易安也不敢再欺负我了,我自己保护了自己,我做到了。”

    “可不是,”唐文也扯了一下嘴角,“数学原本72分,这次直接112,全班第三呢。”

    接着,他止住了笑意,“不是你的错。”

    他从我手中抽回了脏兮兮的手套,但拉着我的手紧了紧,“你没有做错任何事情,不是你活该。无论成绩好坏,你都没有对不起任何人。”

    “我知道的。”我冲他笑了笑,“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一直缺乏反抗的勇气罢了。无论是对易安,还是对我爸我妈。”

    天色渐渐暗了,我们头顶的路灯亮了起来。

    我抬了抬头,深吸一口气,又缓缓吐了出来。

    旁边的唐文还想再说些什么,可我摇了摇头,笑着和他说:“快走了,天色暗了,我们该回家了。”

    我们站起身,自然而然地松开了手,在交叉路口道别后,我沿着路灯延伸的方向,独自走远。

    那个时候,我不知道,唐文其实一直站在原地目送我,一直到我走到他看不到的地方。

    那么长的一段路,将近六百米,我走了一千多步,却没有回一次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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